浏世录
雪后初晴,天光微亮,地下一间幽室,阴暗无光,不知日月。
一人手持烛台,下阶转角,行于过道上,人影投在墙壁,不疾不徐划过粗粝砖面,最后停在一处。
室中血腥味刺鼻,烛光照出面前那人头颅低垂,鬓发散乱,发色尽枯,灰白参半。
烛台劈出一方光亮,幽室中那人见着光亮,艰难抬起头,动作牵动缚身铁链,金属撞击之声玎珰入耳,两只铁钩洞穿琵琶骨,将他牢牢禁锢在木柱上。
久处黑暗的人,乍然见光,微有不适,待刺目感稍缓,他方偏过头,藉着烛光,看到一张脸,那张脸平静无波,万物度外。
他强忍周身伤痛,唇角牵起一笑,在此处见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平静开口道:“菩提,你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想再见到我。”他声音沙哑,粗涩难听,似受过烫伤。
菩提一言不发,拿出一物,举到他面前。
凤行祉垂眸,看到她手中拿着一枚药丸,他沉默半响,开口道:“你修佛十余载,尚未证道,你如今要因我而开杀戒吗?”
他喘息片刻,攒足力气,继而接道:“我知你心中有恨,你可想好了?那些人必定不会放过我,我终究难免一死,你何苦徒然弄脏自己的手?”
菩提仿佛不愿多费唇舌,她复将手中药丸往前递了递。
烛火跳跃无定,凤行祉与她隔灯相望,望见那张脸神色坚决,不见丝毫犹豫。
“我此生只对你一人……”他欲言又止,见她不为所动,终而一笑,“也罢。”
凤行祉微微前倾,铁钩深入琵琶骨,勒出剜肉之痛,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浑身颤抖,低头将那颗药丸含进嘴里。
菩提见他吃下药丸,举着烛台转身离去。
凤行祉渐觉呼吸困难,五感衰竭,他拼尽临终前一丝清醒,张目望着那道身影步步远去。
辰时八刻,六人手举火把,有说有笑,下阶转角,进入幽室。
其中一人燃起火盆,哆嗦道:“这里可真冷!”
余下几人各自将手中火把插入四壁,室中顿时亮如白昼,照见刑架上的人头颅低垂,毫无声息。
“这畜生在这阴冷之地居然也能睡着!”一人提起一桶凉水兜头盖脸朝刑架上的人泼去,那人寂然不动。
他再提来一桶水,复泼过去,那人仍旧毫无反应。
“莫不是昏过去了吧?”另一人见状,从火盆中抽出一根方形烙铁,直向那人肋下捅去,烙铁通红如火,焦肉味霎时在室中弥散,窜入众人鼻中,刑架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一名弱冠男子满脸不耐,上前抓起那人的头发粗暴往后一扯,那人头颅随之仰起,众人只见其面色灰败,似已命绝多时,他伸手往那人鼻端探去,果无气息。
“死了!”弱冠男子骤然癫狂,“我心中之恨尚未解万分之一,我还不允许你死!你给我起来!”他用尽全力冲刑架上的人`拳打脚踢,边打边道,“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身后五人一致沉默,任他尽情发泄,室中惟闻拳肉击打声。
一刻钟后,弱冠男子仍未有歇意,众人见他业已失控,其中两人上前拉住他,年长者道:“这畜生想来是经受不住连日折磨,如今一命呜呼,也算是以命偿命了。”
弱冠男子犹有不甘,愤懑切齿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是死了,我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年长者又道:“小公子先冷静!我们几个皆是太傅门生,曾受过太傅恩惠,为太傅遭奸人逼死抱不平,愿陪小公子讨个公道。如今这畜生既已殒命,我们继续纠缠亦无益,不如尽快计谋脱身。现下官府搜查极严,朝野各方人马均在寻人,委实是始料未及,我们在这地下废古墓中虽躲过一时,然终非长久之计。”
身旁另一人也劝道:“谘与所言极是!现今的形势在这是非之地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当初雇来的江湖人士早已货银两讫,抽身而去,剩下我们几人孤立无援,又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被官兵发现,只有束手就擒啊!”
室中同伙纷纷附和,又一人问道:“依谘与看,我们该如何脱身?”
年长者沉思半响,道:“此畜生一日下落不明,则朝野各方势必不罢休,依我愚见,可抛尸乱葬岗,再放出消息,转移官兵注意力,以便我们分散出城。”
同伙一致赞同:“此计可行,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吧!”
弱冠男子自始至终失魂落魄,终天之恨,一朝了结,短时尚难抽离,众人商议由年长者带他先行出城。当下计定,几人分工完毕,各自散去忙活。
巳时七刻,城西,红妆里,一名乞丐行至大门口,朝里张望,院内专职负责接收城内各路寻人消息的小厮立时上前,二人简略交谈几句,小厮速往后院奔去。
小厮将最新报讯告知小葵,小葵听罢,让他亲去查探虚实,随即疾步返身上阁楼向鸢尾禀报道:“小姐,据坊间茶楼热议,似是有人在……在城东乱葬岗见着凤公子。”
小葵见鸢尾面色瞬间煞白,连忙补道:“只是传闻,不一定真实,也许是谣传,奴婢已让荻厘去乱葬岗……”
小葵话未说完,鸢尾已匆匆走出卧室:“小桑,速去备马车!”
小桑忙下去准备,小葵见鸢尾欲出门,忙阻拦道:“乱葬岗那种地方哪是小姐该去的?小姐还是在家等荻厘回报吧。”
“无论消息属实与否?我要亲自去看一看。”鸢尾径向侧门走去,小葵见劝阻不住,忙提步跟上。
鸢尾走至半途忽又止步:“马车太慢了!”她对空扬声唤道,“小花,你来带我去!”
一道人影闻声而出,飞身落在她身旁。
娄玦也不多话,携鸢尾凌空而起,在屋脊上几个纵跳起落,倏忽去远,留下小葵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于视野,一时手足无措。
城东乱葬岗,乌鸦叫声不绝,荒草凋敝,坟茔错落,白骨散乱,间杂暴尸,景象萧凉。
娄玦携鸢尾落在乱葬岗外,鸢尾双脚甫沾地,立即往前翻寻。她翻过一具尸体,惊走几只虫鼠,只见尸身半腐,蛆虫蠕动,恶臭扑鼻。娄玦跟在鸢尾身后,见状直反胃,鸢尾却似无觉,辨过面目,即刻去看下一具。
下一具尸斑骇然,皮肉浮肿,脓水横流,鸢尾见其不是,旋即转身再看另一具,一双手翻来寻去间已污黑不堪,月白裙裾随蹲身动作反复委地,亦尽染脏污。
娄玦见之不忍,伸手拉住她:“你等在此处,我去找!”
鸢尾只作未闻,挣脱娄玦的手,忽见前方坟包后几只野犬正围聚撕食,她提步直往前去。
野犬食兴正酣,见有人靠近,顿时凶性大发,吠声连天,群起攻击,鸢尾本能举臂遮挡头脸,身后娄玦指间寒光乍现,几枚暗器脱手而出,四只野犬同时倒地,抽搐不止。
鸢尾未多耽搁,障碍一除,立时举步上前,那具尸体似是刚死不久,已被野犬分食过半,鲜血淋漓,肉残骨缺,形状可怖!鸢尾无从分辨,目光在尸身上反复流连,忽而于血迹斑驳的银色外袍上看见浅灰线绣的半角卷云纹,她猛然抓起下袍,呼吸一窒,手中织锦缎料赫然是往日曾见他穿过的衣裳,她再往尸体腰间摸索,在身下找着那块随身玉佩,她喉头一哽,伏低身,将那具残尸紧紧抱入怀中。
蹈翎卫指挥使高镔戢率领一队蹈翎卫闻讯赶至乱葬岗,见已有二人先他们而至,其中一名女子紧紧抱着一具残尸,貌极哀戚,一名黑衣男子立在她身后。他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忽然瞥见残尸腰间那块御赐羊脂白玉玉佩,他浑身一震,定在原地。他本以为是讹传,率部下赶来例行查证而已,没想到一代重臣竟落得如此下场!蹈翎卫在高镔戢身后垂首肃立,或有茫然,或有无措,或有感喟,或有悲伤,乱葬岗人声寂寂,鸦叫阵阵,氛围肃杀。
约过半柱香后,高镔戢稍微重拾心情,尝试对紧抱尸首的女子道:“这位姑娘,在下奉命搜寻凤相的下落,请你将……交给在下,我等还需回宫复命。”
见女子恍若未闻,怀抱残尸一动不动,高镔戢不由望向她身后默立的男子。娄玦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与她并排,低声道:“他是朝廷命官,属于国,非你一人所能独占,你松松手。”
鸢尾抱着残尸,双手紧紧抓着尸身上破碎的衣袍,犹不肯放松。
娄玦不得已,出手如电,在鸢尾臂腕间几处疾点,鸢尾手上失力,尸首被夺,高镔戢连忙上前欲接过尸首,娄玦步法一错,避过高镔戢,道:“请军爷开恩,给逝者故人留一念想。”
娄玦言罢,手法利落褪下残尸外袍,又自解下身上的披风,将残尸仔细裹好,方将尸首送到高镔戢手中,高镔戢小心翼翼抱稳残尸,朝娄玦微一点头,率蹈翎卫离去。
鸢尾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追去,未走出几步,又被人拉住,她拼死挣扎欲去追,忽有一物落入手中,血色斑驳,衣料破碎,犹似原主,鸢尾一顿,抱紧血衣,终究停止挣扎。
待蹈翎卫去远,娄玦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鸢尾怀抱血衣木然举步,脚下踉跄,时而为碎石白骨所绊,幸得娄玦处处留意,及时相扶,最终他索性不再松手,一直从旁支撑她走出乱葬岗。
小葵及小桑急催马车赶至乱葬岗,放眼所及岗上数十人沸沸扬扬,皆是闻传言而来猎奇之众,并未见着鸢尾,二人忙复催车夫回转。
二人回到红妆里,鸢尾正在搓洗一件血衣,她自身上亦有斑斑血迹,裙摆污脏,她却并未理会,蕸娘及红掌立在一旁默默看着。
小葵心下焦急,直欲上前接替:“小姐,这水太凉,当心冻伤手,让奴婢来洗吧。”
鸢尾恍若未闻,满心满眼只有手中血衣。
小葵愈发焦急,转而求助蕸娘:“蕸娘,您快劝劝小姐!”
蕸娘望着鸢尾,道:“她想亲手做这事,由她去吧。”
小桑见此情形,默言退下去,端来一盘清水,替换鸢尾身前那盘血水,撤下倒掉,又端来一盘清水,如此反复替换十数回,鸢尾手里那件血衣才得见原本颜色及纹样。
野犬撕扯后残存的完整布料上刑痕累累,鸢尾手指颤抖,缓缓抚摸过衣裳上一道道破损,仿似抚过原主身上一道道伤口,鞭痕、烙痕、刀割痕、刺穿痕……她潸然闭目,不敢想象失踪五日里他曾受过多少非人的虐待。
两名丫鬟亦别过头,不忍卒看。
蕸娘及红掌心中感慨,并未加劝慰,默立片刻,一齐退出了后院。
约过一个时辰,鸢尾勉强整拾情绪,珍而重之将破衣晾起。
小桑见鸢尾自巳时至今水米未进,对小葵交待一声,下去厨房打点吃食,知鸢尾心中哀恸,自无甚胃口,她吩咐厨房做几样清淡菜色,待菜肴全数出炉,她盛上一碗米饭,端着托盘走出厨房。
小葵立在鸢尾卧室门口,小桑行至门外往里望去,见屋中空无一人,不禁大惊:“小姐呢?”
小葵目光投向院中香樟树,小桑随之望去,只见鸢尾斜躺在树桠上,仍着原先那身脏衣,裙摆流垂,任风吹折,她手中一坛酒,连饮不辍。
小桑心疼至极:“小姐这样空腹喝酒可是很伤胃的!小葵你怎么不劝着小姐呀!”
小葵有些无奈:“我一直在劝,小姐就是嫌我太过聒噪,才叫娄玦把她带到树上去的。”
小桑一愣,望向手中托盘:“这饭菜怎么办?”
小葵道:“放着吧,小姐这会心里正难受,想必也吃不下。”
二人并立在三丈开外,心怀忧虑,远远守着树上的人。
鸢尾半坛酒下肚,思绪又重回当年。当年她倚靠在树上,腿间摊着一本古乐谱,手中一壶折裳酒,秋风凉爽,吹人入眠,她睡着后,手中酒尽洒,醒来发觉树下多出一名白衣公子,似已久候多时。白衣公子微仰着头,面如冠玉,俊美无俦,风采绝世。白衣公子见她睡醒,开口问道:“请问小姐这酒何处有售?”
斯人不可追,鸢尾透过婆娑枝叶望向树下空地,举壶遥遥相对:“小凤,重来一次好不好?”
《唏嘘集》载:时有美人,长于柳巷,名曰鸢尾。鸢尾精擅音律,少作摇篮曲,冠绝四国,由是成名。每出新作,广受追捧,时人传奏,今多散佚。鸢尾性疏狂,喜簪花,色绝代,慕者众,采花盗竞相采撷,皆铩羽。境熹十二年三月初十,月徙国国王纥骨雄奇率重礼以聘,拒之。翌年,中和殿大学士缪袁三子缪茭寔上门求娶,拒之。次年,魁炜大将军岑侙次子岑鸪志上门求娶,拒之。提亲者累年不绝,尽拒之,终身未嫁。境熹三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卒,年四十六岁。逾四年,江湖“鬼手”娄玦卒于鸢尾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