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沰江发源于弪灵山,自北往南,蜿蜒千里,江水绿碧,一艘乌篷船顺流而下。

艄公年届五旬,慈眉善目,老实巴交,他看顾着炉火,小灶中煮着一锅水。

他身旁一名女子在另一个小灶前调弄药材,只见她用生姜擦遍碗腹,后将些许白蜡放入碗中,置于炉上炙化,复将一块黄色石状物捣碎如豆大,加入碗中与白蜡同熬,待黄色豆状物色转炭黑,再尽数将其挑出,碗中蜡熬至鹅黄色,倒入麻油,仔细煎匀,将碗端下,另从包袱中拿出一副中药,拆开,倒入锅中,就着灶中火慢熬。

“姑娘,水烧开了。”艄公道。

女子侧过身,清声道:“多谢船家。”

艄公平日就在船上过活,一应生活用品俱全,她向艄公借来一个木盘,将锅中水倒出,凉至温热,端向躺在船舱中的人。

女子将那人裹身的破旧外衣除去,艄公但见那人发色灰白,满头蓬乱,鼻青脸肿,十指扭曲,手骨突出,通身伤痕累累,血块凝结,尽与里衣粘连。艄公见其模样,不禁心中起疑,这是个活人吗?

女子取出一块巾帕,放入盘中打湿,拧至半干,缓慢洇开粘结的血块,足足耗费大半个时辰,才将那人的里衣褪下。

蔽体衣物一去,艄公见那具皮肉之上伤痕纵横交错,青紫不一,肋下三道割口长约六寸,深可见骨,其中两道割口上又叠有烙痕,双手手筋已被挑断,又遭热铁烫烙过,创口处一片筋肉熔糊,两侧琵琶骨的伤口甚至已然腐烂,艄公心中复疑,这还是个活人吗?

女子对那人衣物遮蔽下负伤之多似亦未有所料,怔愣片时,侧过身问艄公:“请问船家可有灯烛?”

“有的。”艄公翻出烛台,递给女子。

女子就着炉火点燃烛台,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将匕刃抵上烛火,两面灼烧片刻,又待匕刃冷却,她凑近那人琵琶骨处,下刀刮起腐肉。

艄公看得头皮发麻,可想见这刀落到身上得有多痛!

船上静极,半响,忽起一声轻弱的痛吟,那人微微撑开眼皮,复又无力闭上。昏死过去的人竟生生痛醒过来,艄公至此方能确认那人确是个活人。

女子并未因那人醒来而停止动作,她沉着冷静,下刀极稳,仿佛刀下并非一具血肉之躯,而是一段木头。削肉之痛,直入骨髓,那人喉咙深处传出几声低吟,俄而又了无声响,艄公看去,但见那人竟又生生痛晕了过去。

女子的包袱里尽是各类药物,她从中取出一包褐色药粉,撒上两侧琵琶骨伤口,止住血,复上一层黄色药散,包扎妥当,转而处理各道鞭伤,创口清理,挑破血泡,沾药搽药,手法娴熟,一丝不苟。

如此消耗一个时辰,才将那人胸腹、臂膀、肩颈各处累累鞭伤处理妥当。

艄公仅作旁观,已觉乏累,反观女子,只见她心神灌注,目光清湛,竟毫无疲态。

她重新净手,截取一段干净纱布,自包袱处拿起一只棕色瓷瓶,将纱布覆上瓶口,侧倒瓶身,打湿纱布,仔细清理那人左肋下那道长割口,如此反复擦拭三遍,复取出一根针,放到烛火上灼烧片刻,穿上丝线,缝合起那道长割口,艄公见她引针在皮肉上走线,犹似在布帛上走线般镇定。

女子缝合毕,拿起一只广口瓷瓶,从中挑出些许绿色膏状药物,涂上长割口下两处烙伤,继而是手筋处。那人身上烙伤密布,方圆各异,女子依次涂上膏药。

烙伤处理完,女子目光转向那人左手扭曲的五指,复又移向那人紧闭的眼目,艄公看她竟似有几分犹豫,未待他细辨,瞬即又见她托起那人的左手,掌心朝下,她左手四指垫在那人掌腕下,拇指按住那人掌背,右手拇指及食指捏住那人拇指指端,两手同时反向使力拔伸,随后捏起那人食指,如前操作。

满船静寂中,艄公听着骨头相接的脆响,令他不禁牙颤颤,忽然,他又听到一声微弱的痛吟,那人竟又生生痛醒了过来,双目无力再睁开,眉头深蹙,浑身轻颤。女子毫无停顿,手下着力牵引整复,待她终于处理完毕,艄公不由舒了一口气,再观那人,竟不知何时又痛晕了过去。

女子取出油纸,裁成五片,又取出一包药散,倒入碗中,和水调匀,将药膏捈上油纸,逐一包起五根手指,再用绢片裹之。

左手处理完,女子移至那人右侧,略过小臂内侧外突的骨头,托起那人的右手,自拇指起,各个整复,在女子拔伸到无名指时,艄公又听到了低弱的痛吟,那人又痛醒了过来。

艄公全程目睹,不由心生怜悯,疗伤时如此三番四复痛醒又痛晕,无异于重历一次酷刑。

女子用绢片逐根手指包扎妥当,洗净手,移至那人腿边,艄公见那人两条大腿被敲入数根木钉,深浅不一,浅者外突半寸,深者没肉。

女子试用手拔之,木钉外露尾端过短,难以使力,艄公见她忽然伏低身,口唇贴近那人腿上,再起身时齿间咬着一枚木钉,长约二寸,粗如小指。女子以巾帕接住木钉,复又伏低身,咬起一枚木钉,她未避污脏,手力未能及处,借以齿力起出。

余下没入肉中几枚木钉,女子使刀开小口,挖出木钉,再行缝合。左腿内嵌木钉亦如是出之。艄公见那人声响全无,未知何时又晕了过去。艄公此刻倒望那人能一直晕着,不必生受这疗伤之痛。

女子止住血,上好药,取干净纱布包扎妥当,随即检视是否有余伤遗漏,见那人后肩上有一处青紫,她侧头望向艄公,问:“船家可否帮忙搭把手给他翻个身?”

艄公立马上前,他渡人为业,劳作半世,实是粗人,面对这副伤损过重的躯体,宛如面对一尊易碎的瓷器,紧憋着气,小心翼翼地与女子合力将那人翻转身。

皮肉脆弱,深刻记录着每一处伤害。何止后肩一处青紫?只见那人脊背之上杖伤斑驳,青紫红黑,几无完肤。艄公忽生感喟,人活于世,苦难磋磨,生命的韧性,令人油然起敬。

女子端起先前调配那碗药物,仔细涂匀每道杖伤,待药晾干,复与艄公合力为那人翻过身。

小灶上的药已烧开,药味弥漫,满船苦涩。那人右手小臂肿胀,骨头微突,女子托起那人的小臂,指腹在手背上缓慢游走一遍,又轻轻放下,抬头问艄公:“请问船家可有闲置木板?”

艄公目光扫过私家物什,其中一只收纳木箱上有块权作箱盖的木板,他起身挪开上面放置的鱼篓、鱼竿等用品,抽出木板,递给女子。

女子见艄公将箱盖拆下来供自己使用,歉然道:“来时仓促,诸多物品未及齐备,实在抱歉。”

艄公摆摆手,宽和一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尽管用。”

女子向艄公借来破竹刀,从中劈出三指宽,六寸长的两块小板,将其削薄,剃平木刺。

她洗净手,返回那人身侧,托起小臂,左手垫在断口下,右手指腹在手背上逐寸游走,反复确认,最后停在腕关节以上三寸处,掌心覆上断口,十指交扣,两手使力,骨头相接一声闷响,艄公听得呼吸一窒,那人浑身微颤,又痛醒了过来。

女子取出油纸,又取出一包药散,倒入碗中,和水调匀,将药膏捈上油纸,贴上那人小臂,又以两块木板上下夹之,用纱布层层缠裹,打结缚牢。

那人唇色苍白如雪,始终双目紧闭,时而无意识痛吟,女子给那人喂了几口温水,又从包袱中取出一只黑色瓷瓶,倒出一枚药丸,以瓷勺研碎,和水化之,喂那人服下。

药炉上热气蒸腾,女子为那人掖好被角,一切料理停当,她坐靠下来,淡然的眉目间至此方显出疲态。

艄公递上一碗温水:“姑娘,喝口水吧。”

“多谢船家。”女子接过,缓缓饮下一口。

艄公替女子照看着药炉,见她双手捧着瓷碗,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复杂,似有悲怆,又似有深情。

艄公收回目光,无声叹一口气,天地为炉,众生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