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红妆里,荼雾亭,飞檐翘角,纱帘漂紫,风铃阵阵,一双白衣男女端坐亭中对弈,女子芳华绝代,男子俊美无俦,四周园景拱簇,天边云霞作衬,犹如一对神仙眷侣。
鸢尾抓起一枚黑子落在天元,凤行祉屈指敲了敲右下角小目位,鸢尾微顿,见自己因这一子定败局,淡定伸手在棋盘上胡乱一搅,棋局瞬时被打乱:“这局不算,重来。”
侍立一旁的丫鬟小桑忍不住“噗呲”笑出声,鸢尾侧头,如云鬓发上一朵重瓣丽格海棠随之微微颤动,墨黑与深红两色相叠,姝丽非常,她含笑问:“小桑,你笑什么?”
小葵把温好的两小壶酒放到桌上二人手边,接口答道:“小桑第一次看小姐下棋,大概是笑小姐棋术奇差,又偏爱下棋,棋品还不好。”
鸢尾侧头,沉声慑吓:“小葵,你说什么?”
小葵无甚畏惧,重复道:“我说小姐棋术奇差,棋品还不好。”
鸢尾故作生气,对空扬声唤道,“小花,出来把这丫头给我拖下去暴揍一顿!”
隐在暗处的娄玦未予理睬。
凤行祉亦未理会主仆二人的日常嬉闹,自顾自端起酒壶倒了一小杯,仰头喝尽。
鸢尾见他饮了壶中酒,顾不得与丫鬟继续玩笑,问道:“你觉得这酒如何?”
“清香甘冽,后劲绵长,余味无尽,酒中极品。”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日觉酒,前些天我得了几壶,其余都被我喝完了,只剩这一壶。”
鸢尾说话间看到下人领着一个竹青色身影沿回廊走来,她扬声招手:“小五,你来得正好!”
澹台东临被小厮引入亭中。
鸢尾引见道:“小凤,这便是那送日觉酒的小五。”
澹台东临听到鸢尾如此介绍自己,颇有些无奈,自那日起,他常来此处,相熟之后,鸢尾便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五”,此名源于他初初求见她时给她连续送了五天酒。
鸢尾又道:“小五,这是小凤。”
凤行祉给他倒了一杯酒:“敢问公子尊姓?”
澹台东临连忙婉辞:“敝姓谭,多谢凤兄,我不胜酒力,这酒是没口福喝了。”
鸢尾道:“小五一杯倒,所以他滴酒不沾。”
说话间小葵已为澹台东临奉上一盏热茶。
凤行祉道:“日觉酒出自澧祗国酿酒世家陶家,陶家每年产酒数以万坛计,而日觉酒因其用料珍稀,产量甚低,寻常人家喝不到,商贾士绅喝不到,它是贡酒,公子的身份贵不可言。”
澹台东临扬起笑意:“听说上堇国出了一位朱朝建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仅二十一岁已位极人臣,他姓凤,公子亦非等闲之辈。”
凤行祉并未否认,端起酒杯向澹台东临致意,澹台东临也端起茶盏回应。
澹台东临心下暗想,堂堂宰执,百官之首,朝野上下也只有她敢叫他“小凤”了,如此想来,他被她起名“小五”倒像是她一贯的风格。他实有所不知,还有娄玦因为身是采花贼,被她直接取名“小花”。
澹台东临对鸢尾道:“我今日乃是特来辞行,年节将近,父母相催,我也该归家了。”
鸢尾听罢,举起酒杯道:“数日相处,小五的脾性也算与我相投,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澹台东临闻言,正中下怀,他心头舒快,端起茶盏碰了碰鸢尾的酒杯:“鸢尾为人放达,连日相处,我早有结交之意,得友如此,是人生一大快事!”
鸢尾一口干尽杯中酒,转头令小桑去吩咐厨房做几样菜肴,为澹台东临践行。
三人既而谈起两国风物,茶与酒共过几轮。
鸢尾最后弃酒杯而不用,直接就着小酒壶畅饮:“难得今天有兴致,来点节目下酒如何?”
其余二人欣然应允,鸢尾拿起自己面前的空酒杯侧放在桌子中央,规则是转动杯子,杯口停下时指向谁便由谁来展示一个才艺。
鸢尾说完规则便两指一错,薄瓷小酒杯在她离手时滴溜溜转动起来,十数圈后速度渐转渐缓,最后指向鸢尾,她失笑:“我想出这个主意,原是想看你们的才艺,没想到竟首先折了我自己。”
“既然如此,那我便跳一支剑舞吧。”
她边说边动手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小葵上前接过,问:“小姐,是否需要我去紫藤姑娘处借一把木剑?”
“不用。”
鸢尾走到院中随手折下一条树枝,素手一横,舞蹈起来,腾挪翩跹,白衣如云,轻灵飘逸,忽如九天摘月,忽如长虹饮涧,绾发的深红丽格海棠因其大开大合的跳跃动作松脱掉落,一头乌黑长发如瀑飞散,鸢尾却并未因此停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柔并蓄,收放自如。舞蹈既毕,她手持剑枝,仰头倾壶一豪饮,那疏狂之美,夺人心魄。
直到她捡花携酒壶回座,侍奉多年的小葵才从惊诧中回神:“外面都说‘紫藤剑舞,独步天下’,那是因为那些人都没看过小姐跳的剑舞!”
鸢尾出言警告:“不许说出去。”
澹台东临叹道:“自从认识鸢尾姑娘后,我因不胜酒力,常以为憾,今日有眼福得见如此精彩绝伦的下酒节目,虽没口福,亦无憾了。”
鸢尾弯唇一笑,丽颜如玉,仍用那朵花挽起长发,又系上狐裘,按住桌上的酒杯:“再来。”
这次杯子停下时,杯口正对澹台东临,鸢尾笑吟吟望向坐在自己右手旁的人。
澹台东临饮尽杯中茶:“我也给你们跳一支舞吧。”
他走到庭院中,风姿飒踏,动作时快时缓,时起时落,快时步法繁复,弹指数换,令人目不暇接;缓时如闲庭信步,雍容优雅;起时犹龙翔灵霄,傲然不群;落时若鱼潜深渊,利落干脆。肢体动作激越,节拍张力强劲,一伸手一提腿尽显浑然天成的力量之美,一舞尽而令人意犹未尽。
亭中二人忍不住拊掌称赞。
“小五,你深藏不露啊!这哪是下酒舞,分明就是勾魂舞啊!”鸢尾说着又侧头看身边的婢女,“小桑,你脸红什么?”
“哪有?”小桑经此一问,脸愈加红,她迅速跑走,“我再去拿些酒。”
澹台东临回到亭中落座:“献丑了。”
凤行祉道:“谭兄这舞蹈似颇有馺嫅遗风。”
“凤兄博闻,正是馺嫅舞。”
鸢尾疑惑:“馺嫅舞,我怎么没听过?”
凤行祉为她释疑:“馺嫅族是上古牧马族,在荒蛮的年代以悍厉称霸草原,馺嫅族崇尚天人合一,文字、图腾、歌舞无不融入此理念,创建了盛极一时的馺嫅文明。”
澹台东临接口道:“可惜一场恶魍病致使馺嫅灭族,馺嫅文明也随之湮灭。今人对馺嫅文化知之甚少,凤兄竟有所涉猎。”
“我也是在年少时曾听老师讲过,粗略知之。”
“我府上有本馺嫅古籍,待我回去再派人给你送来。”
“馺嫅灭族距今已有两千多年,馺嫅古籍皆成稀世珍品,我怎能夺人所爱?”
“那本古籍我已看过许多遍,能倒背如流,束之高阁实是暴殄天物,况且已近绝世的上古文明更不应只为一家收藏,它应为后世所共有。”
“谭兄胸襟宽广,远见卓识,令人敬佩,如此先谢过。”
两人话毕,转杯继续,第三轮杯口指向空隙,故此作废。第四轮杯子停下时不负众望指向凤行祉,凤行祉刚举起酒壶到唇边,见此微微一顿,缓缓放下酒壶。
“既是转到我,我弹首曲吧。”
小葵下去取来鸢尾的流苕琴。
清澈如泉水泠泠一串音符自凤行祉指间流出时,众人仿佛看到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百花竞艳,草长禽飞,当几人正沉溺在如画春意中,琴音徒然一转,骤雨急降,雷声鸣鸣,似末日倾世,众人心下惶然。未几又云开日现,烈焰炙人,蛙鸣蝉噪,枝头挂果,夏意累累。凤行祉再以挑、抹、拢、拨一串指法变换,倏忽长风呼啸,落叶飘飘,天高云远,雁候过境,众人大感萧索。琴音再变,风刀霜剑,冰雪凛冽,草木凋零,禽兽蛰伏,冬封大地。一曲尽了,众人尤觉余音萦绕,心中季候盘旋未去。
澹台东临道:“短短一曲遍历四时,春之艳,夏之盛,秋之伤,冬之凛,四季常有而佳乐不常有。虽然我闲时也喜欢摆弄琴箫,实在是自愧不如!”
“谭兄过奖了。”
“小凤,这琴技绝妙,几乎要超过我了。”
众人相视一笑,新一轮转杯继续,三人复有献艺。桌上空了四个酒壶,送来下酒的郁豆也已见底,其余小吃,如炸油角、紫薯酥球、桂花糕、津盐梅子、杏蜜饯、糖瓜等皆剩大半。
鸢尾道:“小五,看来你很喜欢吃这郁豆啊。”
“这郁豆清爽可口,脆而不燥,倒是美味,可惜在我家养不活。”
凤行祉道:“一方水土育一地瓜果,澧祗国荻丰城的青芒核小肉厚,酸正味纯,天下绝无仅有,在我们国亦是种不成。若能开通二国商贸往来,则既可互通有无,也可共建邦交友睦。”
澹台东临星眸一亮:“凤兄此议甚妙,澧祗的济蒿城与上堇的本粒城,两城仅一江之隔,若能通商,则不止时令瓜果,布帛菽粟亦可共享之。”
此间互市构想,由二人致力共促,两国使臣几番往来,磋商长达半年有余,终达成协议,拟于次年八月动工建造通商桥梁。此举推动两地经济近百年繁荣,民生富足,遥遥领先于其他县城,同时,两国文化交流亦影响深远,史称“东行之盟”。
此时红妆里茶酒正酣,凤府,管家涂适良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那株丽格海棠好不容易开了一朵花,竟被生生折去,剩余一颗花蕾伶仃立于枝头,他气急败坏道:“到底是谁摘了我的花?”
大丫鬟采薇恰巧经过,淡淡回道:“涂叔不是明知故问么?这府里,除了少爷,还有谁敢折你的花。”
涂适良痛心疾首:“这是全昔扶城独一无二的品种,我废了多少周折才得到,又废了多少心血照料才把它养开花啊!”
“名花赠美人,想必少爷是到鸢尾姑娘处喝酒去了吧。你若是真的舍不得这花,就应该捂在自己房里,大喇喇放在这庭院中,不是明摆着给少爷摘么?”采薇斜睨一眼,径自离去。
涂适良被三言两语道破心思,不由老脸一红:“你这丫头,跟少爷外出公干一趟回来越发伶牙俐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