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城东,画坪巷,太尉府。
“俗话说‘金山银山,不敌云氏一仓’,要说这国中首富,当属狞照云家,国中还流行这样一种说法‘有子当娶云氏女,有女当嫁云氏郎’,可见世人皆是争与云家结亲呐。”媒人说到这里,又转顾身边的清隽男子,继而对坐在上首的人道,“这云公子更是狞照云家本家嫡长孙啊,上门说亲的人都能踏破门槛喽,但云公子一意求娶苏小姐,这才央老身前来帮忙说说媒。”
媒人喝一口茶,又感慨:“我从三十岁开始给人说媒,促成的姻缘少说也有八百对,如今六十有二,一把老骨头,只愿待在家安享天伦,早已不给人说媒了,要不是这云家公子天天跑来求我,我也不会揽这事。”
云宗列不料媒人会提到这茬,赧然脸红,眉目低垂,不敢看上首的苏夫人。
“这孩子对你家姑娘真的很上心,像这样富埒陶白人家出来的子弟多半风流,倒鲜见还有这样的赤诚。他跟我说如能得苏小姐为妻,则愿终生不纳妾。这男人妻妾成群的见得多,拒纳姬妾的可很少,像苏大人和夫人这样的伉俪情深,从一而终是真让人羡慕!苏小姐是苏大人独女,论家世,狞照云家堆金积玉,富可敌国;论样貌,云公子也是仪表堂堂,昂藏男儿,这样的婚配真可谓是一等一的好姻缘呢!”
坐在上首的苏夫人微含笑意,正欲开口,厅门外有个丫鬟匆匆而来,她朝厅上几人福身一礼,对上首的人说:“夫人,小姐让我带几句话给云公子。”
她转而对云宗列又福了福身,道:“云公子,小姐给你出了三个对子,第一个对子是‘人人从众何求我,口口回品焉知味’;第二个对子是‘浅浅清溪潺潺流注沧海’;第三个对子是‘大闺秀,小碧玉,万千女子万千好’,小姐说这三个对子,你一一对上了,方可提亲。”
苏夫人见座下的男子面有难色,不禁肃声道:“宜辛,不得无礼。”
宜辛见云宗列并无应对之意,又对众人福了福,告罪一声,转身退下。
苏夫人温声道:“小女别无所长,唯好舞文弄墨,让云公子见笑了。”
云宗列知道这是苏夫人自谦的说法,苏小姐的才名闻达帝都,谁人不晓?他精熟数算,疏于诗文,没想到她会以她之长攻他所短。
媒人与云宗列最后无功而返。
又过半月,云宗列和媒人再次上门提亲,宜辛再呈苏小姐新作的对子面客,云宗列仍无以为对。
苏府后院,经冬凋敝、枯枝参横的凌霄花架下,一个身穿杏色金银花纹古香缎的女子坐在降香黄檀木椅上专注绣着一方粉色手帕,只见一枝白色梅花自帕子上方斜斜探出,针法绵密,重瓣切叠,细蕊屈伸,各尽其态,还有一朵离枝下坠,落于半空,状极逼真,让人几欲伸手去接。
宜辛自前院而回,禀道:“小姐,那云公子还是没有对上你出的对子。”
“嗯。”
宜辛见她注意力全在手帕上,不禁又道:“小姐,你这手帕绣了两个月,终于要绣好了。”
“等我绣好了就送给你。”
宜辛闻言大惊:“小姐这手帕绣得这样好看,给奴婢岂不是糟蹋了。”
苏禾涴抬头,垂鬟分肖髻上的睡莲发钗下坠着的几颗碧玉随之微动,她温言道:“过两天便是你的生辰了,这原本就是绣给你的。”
宜辛闻言又一怔,沉默良久才开口,声音微有哽咽:“谢谢小姐。”
“喜欢吗?”
“喜欢!很喜欢!”
主仆二人说话间,苏夫人也到了后院,走至苏禾涴身旁的长椅边坐下。
苏夫人开口道:“云公子回去了。”
“嗯。”
苏夫人见女儿回答得漫不经心,只顾在绣品上走针引线,她静静看了看粉帕上那枝傲然怒放的寒梅,心下感慨,当年那个抱着一枝梅花牙牙学语“花花”的小女孩一转眼竟已能把一枝梅花栩栩如生地绣到织品上了,一转眼,竟已长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那云公子青年俊彦,眉目温雅,言谈有度,用意极诚,我觉着挺好。”
苏禾涴停下针线,望向苏夫人,见母亲既然避重就轻,她也不挑明,只就事论事道:“娘亲,他虽富有,我亦不贫,父亲乃朝廷三公,母亲为一品诰命,反之,我有的,他却没有,他落墨不见诗,执笔不出词,遣字不成对,于我而言,与莽夫何异?他是青年俊彦,却非我良配。”
苏夫人动了动唇,欲说还休。孩子幼年时日夜盼望她快快长大,当她如期成长又恨不得她能回到幼时,不必承岁之重,不为七情所欺。苏夫人心中郁结,终至离去也未再多言。
苏夫人走后不久,一条人影翻墙越户,身手敏捷,未惊院卫,落入院中,正是去而复返的云宗列。
宜辛倒抽一口凉气,云宗列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凌霄花架下的人不动声色,将目光淡淡投向他。
“禾涴……”
他唤过这一声,又没了下文,似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似是千言万语都尽在这一声呼唤中。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胸无点墨,满身铜臭,俗不可耐……”他词锋犀利,出语伤己。
苏禾涴听罢,开口道:“公子无须自轻,想必公子自有长处。”
云宗列复又一叹:“我祖父以香料兴家,从最初一地一铺发展到各地多铺,经营的商业品类已多达上百种,为保家业长盛,祖父在临终前立下‘三不’家规——云氏子孙不为官、不结官、不惹官。”他说到此处,深深注视她,“禾涴,我能上门提亲,已是竭尽全力。”
长达一年的抗争里,那些挨过的家法,禁过的足,忍过的饥饿,受过的寒,吞过的委屈,罚过的跪,最后被他用“竭尽全力”四字以蔽。如果不是祖母的回护,他已被逐出家门,从云氏族谱除名。
“多谢公子厚爱,我与公子家世学识殊异,绝难结缡,请公子切勿强求。公子擅闯女子深闺,若为外人所知,于我声名有损,请公子尽快离去。”
云宗列勉强一笑,神情寥落,声调却柔和:“禾涴,倘若来提亲的是他,还会被你如此留难吗?”
凌霄花架下那张容姿秀丽的脸终于微有变色,她默了默,道:“公子既已知我心有所属,又何必来?”
云宗列正欲接话,忽有脚步声朝后院行来,刻不容缓,他立即折身攀墙而去,只留下墙边被衣尾扫到的一枝女贞树叶摆动不休,以及一句不惊山河的话:“禾涴,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