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世录
刑部,丁试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笼了笼袖,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
白玎亮跺了跺脚:“好冷啊!若是人也能冬眠该多好!一觉醒来就到了春天。这样严寒的天气,也不知道牢里那位能否捱得住?”
丁试比白玎亮年长,又在刑部供职数载,见惯苦痛,没有白玎亮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只是有些感慨:“这都关了几日,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棍棒加身都没能让他开口,一个文臣竟有几分武将的铁骨啊!”
放眼银装素裹天地间,一抹黑色身影渐行渐近,内穿紫色官袍,外罩黑色披风,在一汪皑皑雪色里如一片黑羽,尤为显目。
凤行祉走至丁试和白玎亮二人身前,抬手褪下挡雪风帽,清声道:“带我去见葛侍讲。”
丁试看清风帽除去后那张丰神如玉的脸,当下腿软:“凤、凤大人。”
倒是较年轻的白玎亮见同伴僵惧不动,率先躬身前引:“凤大人请随我来。”
丁试反应过来,赶紧快步跟上,时不时拿眼觑他,一路光线幽浮,照在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明灭不定。
葛时被缚在刑架上,满身新旧伤痕斑驳,肩头鞭印鲜红,腥味弥漫,显然是才被用过刑不久。
“你们怎能对葛侍讲动刑?放他下来。”
待二人松绑,葛时独力难支,向前倾倒,一只手及时托住他。凤行祉单手撑起他,将他扶至矮桌边的木凳坐下,转头吩咐:“你们去备一壶酒并两碟下酒菜来。”
两人领命而去,很快端来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盐水毛豆,两副碗筷,摆放齐整后,又一同退出大牢。
白玎亮见丁试异常忌惮凤行祉,有些不解:“丁大哥这么害怕凤大人,因为他是你昔日旧主,驭下很严么?”
“唉,你新来补缺,又出自乡下,故有所不知,凤大人做刑部尚书时讯问手段极度残忍,乃至有些犯人听到他要来审问都能给活活吓晕过去啊!”
受涉世未深加之本性纯良所限,白玎亮能够想到最残忍的酷刑就是铁烙。
未待他问,丁试便道:“以前有一个犯人被他用两根针撑开一只眼,浇上蜜糖,倒下一袋蜂蚁蝇蛆,那些喜甜食的虫蚁便争先恐后地疯狂啃咬那犯人的眼球,他就坐在旁边,时不时添些蜜糖,眼睛是人体上多么脆弱的器官啊,那些蜂蚁蝇蛆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只眼,用了半天时间生生把那犯人的眼球吃空了。”
白玎亮脸色刷白,通身起满鸡皮疙瘩,一时竟未能接话。
丁试又继续道:“还有一个犯人被他用薄刀从小腿上一片接一片地削肉下来,那犯人痛晕过去,他也没让人去泼醒,仍是不停地削,那犯人便又痛醒过来,反反复复地痛晕过去、痛醒过来,削下来的肉就直接扔到锅里煮,大火熬成肉糜,又强灌回给那犯人喝下去,直到他把整个小腿上的肉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深深白骨,足足熬出了三……”
白玎亮强忍反胃之感,连忙摆手:“丁大哥,别说了!别说了!”
丁试于是闭口,唯剩簌簌雪声在两人耳间回旋,不胜萧索。
待身体不适感稍去,白玎亮不禁又问:“凤大人施……施这些刑时,丁大哥都在旁边看着么?”
“哪能啊?我那时在彭左侍郎跟前做事,这些都是从他手下当差的兄弟那里听来的。”
大牢内,凤行祉提起酒壶给葛时倒了一碗酒,又注满自己的碗,端起递去:“葛侍讲,我敬你。”
葛时漠然视之,静坐不动。
凤行祉亦不介意,自饮一口,又起筷吃了两颗花生,才淡淡道:“葛侍讲不愿喝,想必是嫌弃这下酒菜太过粗陋。无妨,我听闻令公子刚满周岁,正蹒跚学步,这时候的小孩粉雕玉琢,细皮嫩肉,是上佳的下酒菜。”
葛时眸色微有动容,瞬间又恢复如常。
“小孩子不经疼痛,只会哭闹,吵耳得很,所以做这桌下酒菜得先从拔舌做起,这拔下来的舌头就用来切片炒冬瓜吧。”
“第二步就是生卸肱骨及股骨,这几根骨头是人体中的长骨,放到锅里,文火慢熬半日,直至汤色呈白,才算达成火候,不过这肉汤倒在其次,吮骨吸髓才是这道菜的精华所在。”
凤行祉又饮了一口酒,再吃两颗毛豆,点评道:“这毛豆味道确是寡淡了些。”
他搁下筷子,不紧不慢续道:“接下来就是敲颅取脑,挑去红筋,加上川芎、天麻、白芷、枸杞、大枣、生姜,上砂锅盅,隔水清炖,香浮于室,质地嫩口,益肾健脑。”
“然后是开膛破肚,心、肝、脾、肺、肾、肠、胃等内脏就懒得弄了,直接掏出来喂狗吧。对了,听说蛇胆可清热,可明目,想必人胆也差不离,就留给你生吞吧。剩下的身子洗洗干净,以一根长铁签从脊椎贯穿而下,置于火上烤,再适时加入油盐、蜂蜜、孜然等调料。小孩肉嫩,也不用烤多久,烤出来的肉色泽金黄,外焦里嫩,届时一口酒一口肉,那才叫痛快!”
“至于一双小手丫就用来做卤水吧,虽然比不上烤肉,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葛时始终端坐如山,面无表情,如一尊泥塑人偶,不悲不怒。
凤行祉一口尽了碗中余酒,放碗落桌一声沉响,犹如静室惊雷,葛时不由随之眉峰一跳。凤行祉也不久留,长身而起,语气温和道:“粗酒淡菜不足以表诚意,待我明日备齐这些下酒菜,再来与葛侍讲畅饮。”
丁试和白玎亮二人见凤行祉出来,赶紧躬身候命,不料他未发一言,径自离去。二人对视一眼,向着那道背影同声道:“凤大人慢走。”
天雪未晴,暮色昏暝,那道修颀的身影行走在苍茫人世间,仿似一抹流墨,冰雪不覆。
当晚丑时,葛时要来纸笔,悉数招供。
次日辰时,白玎亮前来送饭,葛时背对牢门,侧身向内,数唤不应,白玎亮遂开门查看,发现葛时早已咬舌自尽,尸身冰凉,遗容安详,留有血书。白玎亮不敢耽搁,连忙上报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酆炎晨至衙门,刚拿到葛时的供词,惊闻变故,速同刑部左侍郎彭焦保一起赶往大牢。
臣本白衣,幸得符公赏识,乃至入仕,慎终如始,卑以自牧,殚谋戮力,克勤本职,累迁侍讲。符公于臣有伯乐之恩,知遇之情,臣无意间撞公丑行,既诺缄口在前,复又供认于后,背信弃约,为人所不耻,臣心甚惭,今以命相抵,与符公恩怨两消,稚子年幼,伏望宽宥。
酆炎凝望这封触目惊心的血书,喟然长叹:“葛侍讲上不谄媚,下不压民,进不结党,退不营私,得不忘形,失不消颓,我一直很钦佩他的为官作风,这样死了当真可惜!”
彭焦保接口道:“重情重义之人,必为情义所累,葛侍讲会以命酬恩,亦是性格使然。”
酆炎默然半响,复又转视手里端方流逸、形神兼备的一纸楷书供词,将其折起,与血书一并递与彭焦保:“你送去相府吧。”
当天未时,凤行祉从邸出,孤身行至晏尾巷,入太傅府。
符太傅亲出迎客至正厅,凤行祉言有要事相商,符太傅遂引客至书房,屏退下人,二人于房内密议逾一炷香,凤行祉独出而归,符太傅枯坐于内,下人见主人神色有异,皆不敢扰。
申时,符夫人来唤丈夫去夕食,以未饿拒之。
酉时,符夫人再入,见其悬颈于梁,当即惊呼晕厥。
是时,符氏长子外任鲸州转运使,符氏次子及幼女闻讯急至,探父已气绝,生机全无,不由放声悲泣,一时满院哀号,声闻四邻。
符氏次子悲极生怨,一心雪恨,兀自强抑泪意,遍寻房内父亲生前与凤所议事之蛛丝马迹,唯余烛下纸张灰烬,案头新墨草书遗言,曰:前事莫究,愿归故土。
距离除夕仅剩五天,帝都发生了一件街知巷闻的大事,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符竑祎悬梁自尽于宅中,众议哗然,又有人看到出事前当朝凤相曾去过太傅府,一传十,十传百,都道是凤行祉逼死了符太傅,食肆坊间百姓论及此事无不对符太傅之死痛惜不已,且对凤行祉唾骂不休。
有老者叹道:“哀国失栋梁,恨佞臣当道啊!”
有少者不解:“符大人为官一生,两袖清风,鞠躬尽瘁,如此死于非命,皇上也不管管么?”
有壮者激气:“姓凤的现在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皇上自然不会治他的罪,再说,这谋官害命的事,那姓凤的又不是没做过,先前如果不是罗织罪名害死了程大人,他这相位怎么来的?”
有妇人断言:“这人如此心肠凶狠,手段毒辣,就算皇上不问罪,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迟早不得好死!”
在黎民百姓愤愤不平的议论声中,在符竑祎死后第三日,符氏上下举家返乡,去意甚决,竟不惜在路上过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