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的悲伤

多少年来,谭循头一回认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他拖拖踏踏的走着,既是因为足痛,又是因为怀了同事们能够及时追上他的希望。可是命运注定要叫他失望,直到他隐隐约约望见家的影子,也没有那些熟悉的呼喊声传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立在巷口,茫然的对自己说。

今天本来是个寻常的日子,但新到知县的走马上任打破了这一切。知县姓刘,大概字启畔——谭循一直没太听懂知县的蛮地口音。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刘知县初来乍到,就给府衙带来一个地震般的消息:他要求官吏们修习西法和洋文。

谭循听到刘知县长篇大论中为数不多的他能听懂的字眼,下意识瞪着眼睛叫出一句:“蛮夷之法,取之何益?”

刘知县眯着狭长的眼,盯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字正腔圆的吐出一句话:“如此,汝尽可退。”

退?退什么?谭循仿佛没有听见刘知县的话,木愣愣的环视四周,看到同事们一张张兔死狐悲又带了庆幸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跟刘知县一道调任来的副官已大步跨到他面前:“刘知县心善,我可不行。今日取了你的俸金,明日不必再来。”副官肥硕的手臂一下子打在谭循胸口,谭循后退几步,不慎崴了脚踝。

待谭循回过神来,他已然拎了几串铜钱,立在府衙外了。

是了,新知县上任必然要杀鸡敬猴来的,自己是老糊涂了,竟主动跳出来做了那只鸡。谭循头上的冷汗痛痛快快地落了下来。

可是,现在的我,又该怎么办呢?谭循想到去世两年的妻子,半大不小却仍顽劣的儿子,想到家

中破败的景象,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他仅剩一个回家的念头

于是步子又摇摇晃晃地迈开了。

“谭兄,这是咋回事?”对头老李端了饭碗,蹲在门口吃中饭,见他失魂落魄地模样,好奇地询问。谭循突然萌发了倾诉的欲望,于是踏上对街的门槛,坐到老李身旁,将自己今日的遭遇倾倒出来。

“这么说,你是失了业了?”老李的声音里多了同情,似乎还有些别的意味。谭循听着怪怪的,默默地闭上了嘴。也是,这些粗人

根本不会理解他心头苦闷,自己是自讨无趣了。

谭循起身,一瘸一拐进了家门,炕头是冷的.灶台也是空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谭循想要发火,但他实在没了力气。他呆呆地坐在炕沿,努力压制心头的委屈不忿,转而思考如何再觅得一份差事,维持生计。

夕阳西下,谭循的儿子谭杉踩着昏暗的光影回到了家。

谭循已恢复了他平日在家严肃寡言的状态。

谭杉已然十三岁了。在谭循眼中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孩子,学堂中教授的儒法他接受得十分吃力,写文章也常不合规拒。谭循加何教导,如何纠正,都不能使他有所长进,谭循也就慢慢地失望了。

学堂里新开的课程谭杉学得很好,但谭循向来认为那些学科是旁门左道见到谭松在家里钻研那些就会忍不住责骂。久而久之,孩子就生了逆反心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谭循看着儿子酷似亡妻的脸,又生发了沉甸甸的心酸之感,他沉默地递给儿子一碗米粥。

和往常不同,谭杉并没有接过碗。他的眼睛闪着光,兴奋地告诉父亲,自己被教会推荐去留洋。

“教会?那帮洋鬼子?”

谭杉目光躲闪,低下头支吾着回答:“最近下学后我都在教堂修习课业……在那认识了一个神父……”

“修习课业,你修习的哪门子课业?”谭循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天灵盖,“留洋?你想要留洋也行,以后别叫我父亲!”

“父亲……”谭杉呆呆地站在桌子边。他突然发狠的咬牙,拎了布包跑出家门。谭循死死盯着远去的影子,摊倒在地上,巴常打在自己脸上,生疼:“这都什么事啊……”

还真是,世道变了。

真是世道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