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只是一味的粗夯,要显自己的手段,那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就举着钯,也不分好歹,赶上前去一顿乱筑。那怪见他招法不好抵挡,一时间慌了手脚,那里顾得什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侮着羞处,就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住,作出法来:从脐孔中中骨都都地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就把八戒给罩在当中。
那呆子忽然抬头,却是抬头不见天日,随即抽身往外便走,却是那里举得起脚步!原来已经被她们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趔趄: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啃地;连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
也不知八戒在丝绳里跌了多少跟头,就把个呆子跌得是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能睡在地下呻吟。那七个怪物却是又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就一个个地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而后各回本洞。
她们到了石桥上站下,口中念动真言,霎时间就把头上的丝篷收了,赤条条的,就跑入洞里,侮着那活儿,从唐僧面前笑嘻嘻地跑过去。走入石房,取了几件旧衣穿在身上,径直来至后门口立定,叫问道:“孩儿们何在?”
原来那妖精每一个都有一个儿子,却不是她们生养的,都是她们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做蜜、蚂、蜍、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蜍是蜍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
这七个干儿子原来是那妖精幔天结网,掳住了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对她们七个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方才逃脱了一条性命。
他们忽闻得母亲一声呼唤,就都到面前,问道:“母亲有何使令?”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
那些怪既得逃生之路,就径直往她们师兄的地方去了,就见这些虫蛭,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又说八戒被那些妖怪跌得昏头昏脑的,猛然抬头看见顶上的丝篷丝索俱无,他这才一步一探地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他,叫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
行者见他这般狼狈,就问道:“你怎的来?”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
沙僧见了,赶忙说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闻言,急忙拽步便走,八戒在后面牵着马急急一起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却是有七个小妖儿挡住他们,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
行者看了他们模样后,就笑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上前喝问道:“你是谁?”那怪回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
好怪物!就见他们一个个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乱打将来。八戒见了却是心中生嗔,本就是被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如此小巧可欺,就发起狠,举钯来筑。
那些怪见呆子这般凶猛,就一个个都现出了本象,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之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了无穷之数。只见: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蜜蚂追头额,蜍蜂扎眼睛。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扑面漫漫黑,诸天神鬼惊。
八戒见此场景,就有些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问行者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行者回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
沙僧闻言,就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好大圣,他就拔了一把身上的毫毛,嚼得粉碎,而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苍、白、雕、鱼、鹞。八戒问道:“师兄,又打甚么市语,黄啊、麻啊哩?”
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苍是苍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鹰最能吃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须臾,就将满天的虫给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虫尸。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被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沙僧道:“且解下师父再说。”
行者上前去,将绳索挑断,放下唐僧,都问三藏道:“妖精那里去了?”唐僧回道:“那七个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行者叫道:“兄弟们,跟我来寻去。”
于是三人就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去寻处,却是不见妖精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下寻遍不见,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也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
弟兄四个就又回来前面来,请唐僧上马道:“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了。”八戒说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
行者闻言,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好呆子,他就果真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在庄子内点上了一把火,烘烘地都烧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往前来。
话说孙大圣扶持着唐僧,与八戒、沙僧一起奔上大路,一直西来。不过半晌功夫,忽然看见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唐僧勒马问道:“徒弟,你看那是个甚么去处?”
行者举头观看,忽然见:山环楼阁,溪绕亭台。门前杂树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艳艳。柳间栖白鹭,浑如烟里玉无瑕;桃内啭黄莺,却似火中金有色。双双野鹿,忘情闲踏绿莎茵;对对山禽,飞语高鸣红树杪。真如刘阮天台洞,不亚神仙阆苑家。
行者就报于三藏道:“师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却象一个庵观寺院,到那里方知端的。”三藏闻言,加鞭促马往前行。师徒四人一起来至门前观看,就见门上嵌着一块石板,上面写有黄花观三字。
三藏赶忙下了马,八戒却道:“黄花观乃道士之家,我们进去会他一会也好,他与我们衣冠虽别,修行一般。”沙僧也道:“说得是,一则进去看看景致,二来也当撒货头口。看方便处,安排些斋饭与师父吃。”
长老依言而行,于是四人共入,但见二门上贴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行者见了,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谨言!谨言!我们不与他相识,又不认亲,左右暂时一会,管他怎的?”
师徒四人说不了,已是进了二门,只见那正殿谨闭,东廊下却是坐着一个道士正在那里丸药。就见他怎生打扮:戴一顶红艳艳戗金冠,穿一领黑淄淄乌皂服,踏一双绿阵阵云头履,系一条黄拂拂吕公绦。面如瓜铁,目若朗星。准头高大类回回,唇口翻张如达达。道心一片隐轰雷,伏虎降龙真羽士。
三藏见了,就高声叫道:“老神仙,贫僧问讯了。”那道士猛然抬头见了三藏,一见心惊,丢了手中之药,按了发簪儿,整了衣服,降阶迎接道:“老师父失迎了,请里面坐。”
长老见他如此客气,心中欢喜,众人上殿后,推开门,就看见里面有三清圣象,供桌上有炉有香,三藏即拈香注炉,礼拜三匝后,方与道士行礼。遂至客位中,同徒弟们一起坐下。
那道士急唤仙童来看茶,当时就有两个小童,走入里边,寻茶盘,洗茶盏,擦茶匙,办茶果。忙忙地乱走,却是早已惊动了那几个冤家。
原来那盘丝洞的七个女怪与这道士一起同堂学艺,自从穿了旧衣,唤出儿子,回来此处。此时正在后面裁剪衣服,忽见那童子准备看茶,便问道:“童儿,有甚客来了,这般忙冗?”仙童就如实回道:“适间有四个和尚进来,师父教来看茶。”
女怪闻言,赶忙问道:“可有个白胖和尚?”道:“有。”就又问道:“可有个长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就吩咐道:“你快去递了茶,对你师父丢个眼色,着他进来,我有要紧的话说。”
于是那仙童将五杯茶拿出去之后。道士敛了衣服,双手拿一杯递与三藏,然后与八戒、沙僧、行者散了茶。茶罢收锺,小童对道士丢个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请坐。”教道:“童儿,放了茶盘陪侍,等我去去就来。”
此时长老与徒弟们,并一个小童一起出殿上观玩。
却说那道士走进后面方丈中,就只见七个女子齐齐跪倒,叫道:“师兄!师兄!听小妹子一言!”道士赶忙用手搀起,道:“你们早间来时,要与我说甚么话,可可的今日丸药,这枝药忌见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话且慢慢说罢。”
众怪道:“告禀师兄,这桩事,专为客来方敢告诉,若客去了,纵说也没用了。”道士却是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
众怪又一齐扯住道士,道:“师兄息怒,我问你,前边那客,是那方来的?”道士闻言,却是唾着脸不答应,众怪道:“方才小童进来取茶,我闻得他说,是四个和尚。”道士作怒问道:“和尚便怎么?”
众怪就回道:“四个和尚,内有一个白面胖的,有一个长嘴大耳的,师兄可曾问他是那里来的?”道士道:“内中是有这两个,你怎么知道?想是在那里见他来?”女子道:“师兄原不知这个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今早到我洞里化斋,委是妹子们闻得唐僧之名,将他拿了。”
道士闻言,就问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等久闻人说,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故此拿了他。后被那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们拦在濯垢泉里,先抢了衣服,后弄本事,强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
他就跳下水,变作一个鲇鱼,在我们腿裆里钻来钻去,欲行奸骗之事,果有十分惫懒!他又跳出水去,现了本相,见我们不肯相从,他就使一柄九齿钉钯,要伤我们性命。若不是我们有些见识,几乎遭他毒手。故此战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与他敌斗,不知存亡如何。我们特来投兄长,望兄长念昔日同窗之雅,与我今日做个报冤之人!”
那道士闻得此言,却就心中恼恨,也不论道理,脸上变了声色,道:“这和尚原来这等无礼!这等惫懒!你们都放心,等我摆布他!”众女子称谢道:“师兄如若动手,等我们都来相帮打他。”道士回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们都跟我来。”
众女子相随在道士左右,就见他入房内,取了梯子,转过床后,爬上屋梁去,拿下一个小皮箱儿来。只见那箱儿只有八寸高下,一尺长短,四寸宽窄,上面还有一把小铜锁儿锁住。道士又从袖中拿出一方鹅黄绫汗巾儿来,汗巾须上则是系着一把小钥匙儿。
他开了锁后,从里面取出一包儿药来,此药乃是:山中百鸟粪,扫积上千斤。是用铜锅煮,煎熬火候匀。千斤熬一杓,一杓炼三分。三分还要炒,再锻再重熏。制成此毒药,贵似宝和珍。如若尝他味,入口见阎君!
道士转过头来,对七个女子道:“妹妹,我这宝贝,若与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与神仙吃,也只消三厘就绝。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须得三厘。快取等子来。”内中就有一个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在手中,说道:“称出一分二厘,分作四分。”
那妖怪却让小童拿了十二个红枣儿来,将那枣掐破了些儿,放上一厘毒药,而后分别放在四个茶锺之内;又将两个黑枣儿的做了一个茶锺,另着一个托盘安了,对众女说道:“等我去问他。不是唐朝的便罢;若是唐朝来的,就教换茶,你却将此茶令童儿拿出。但吃了,个个身亡,就与你报了此仇,解了烦恼也。”七女解释感激不尽。
那道士换了一件衣服之后,依旧虚礼谦恭地走将出去,请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师父莫怪,适间去后面吩咐小徒,教他们挑些青菜萝卜,安排一顿素斋供养,所以失陪。”三藏闻言,赶忙问道:“贫僧素手进拜,怎么敢劳赐斋?”
道士却是笑道:“你我都是出家人,见山门就有三升俸粮,何言素手?敢问老师父,是何宝山?到此何干?”三藏闻言,也不解其意,如实答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经者。却才路过仙宫,竭诚进拜。”
道士闻言,面不改色满面生春地道:“老师乃忠诚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于远候,恕罪!恕罪!”而后叫道:“童儿,快去换茶来,一厢作速办斋。”那小童就走将进去,众女子招呼他来去茶,说道:“这里有现成好茶,拿出去。”
那童子果然将早就准备好的五锺茶拿了出来。道士连忙双手拿着一个红枣儿茶锺奉与唐僧。他见八戒身躯大,就认做大徒弟,沙僧则是认做二徒弟,见行者的身量小,认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锺方才奉与行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锺后,却是早已看见盘子里的那个茶锺乃是两个黑枣儿,他就道:“先生,我与你穿换一杯。”道士心中一动,却是笑道:“不瞒长老说,山野中贫道士,茶果一时不备。才然在后面亲自寻果子,止有这十二个红枣,做四锺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将两个下色枣儿作一杯奉陪,此乃贫道恭敬之意也。”
行者闻言,越发觉得有诈,就笑道:“说那里话?古人云,在家不是贫,路上贫杀人。你是住家儿的,何以言贫!象我们这行脚僧,才是真贫哩。我和你换换,我和你换换。”三藏闻言却是劝道:“悟空,这仙长实乃爱客之意,你吃了罢,换怎的?”
行者见师父这么说,就有些无奈,只得将左手接了,右手盖住,却是不喝,只是看着他们。
却说那八戒,一则饥,二则渴,他本来就是个食肠大的,见那锺子里有三个红枣儿,他就拿起来整个锺的,都咽在肚子里。师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
一霎时,就只见八戒的脸上变色,沙僧也满眼流泪,唐僧从口中吐沫,他们都坐不住,晕倒在地上。这大圣见状,就情知是毒,将个茶锺用手举起来,望那道士劈脸就是一掼。道士将袍袖隔起,只听得当的一声,把个锺子跌得粉碎。
道士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村卤!怎么把我锺子碎了?”行者骂道:“你这畜生!你看我那三个人是怎么说!我与你有甚相干,你却将毒药茶药倒我的人?”
道士问道:“你这个村畜生,闯下祸来,你岂不知?”行者反问道:“我们才进你门,方叙了坐次,道及乡贯,又不曾有个高言,那里闯下甚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