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就回道:“你可曾在盘丝洞化斋么?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行者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就有些明悟了,喝道:“濯垢泉乃七个女怪。你既说出这话,必定与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
好大圣,他就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幌一幌,变作碗来粗细,望那道士就劈脸打来。那道士见他来得急,赶忙转身躲过,取出一口宝剑来迎。
只是他两个在前面厮骂厮打,却是早已惊动了那里边的几个女怪。她们七个就一拥出来,对道士叫道:“师兄且莫劳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见了她们七个妖怪,心中就越生嗔怒,双手轮开铁棒,丢开浑身解数,滚将进去一通乱打。
却又只见那七个女妖敞开怀,腆着雪白的肚子,从脐孔中作出法来:骨都都丝绳乱冒,搭起一个天篷,把那行者盖在底下。
行者见事不谐,就翻身念声咒语,打了个筋斗,扑的撞破天篷走了,又忍着性气,淤淤的立在空中往下看处,就知见那怪的丝绳幌亮,穿穿道道,却是穿梭的经纬,顷刻之间,把整黄花观的楼台殿阁都遮得是无影无形。
行者见了,就感叹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猪八戒跌了若干!似这般怎生是好!我师父与师弟却又中了毒药。这伙怪合意同心,却不知是个甚来历,待我还去问那土地神也。”
好大圣,他就按落云头,捻着诀,念声“嗡”字真言,又把个土地老儿给拘来了,那土地见了行者,就战战兢兢地对他跪下,在路旁叩头问道:“大圣,你去救你师父的,为何又转来也?”
行者道:“早间救了师父,前去不远,遇一座黄花观。我与师父等进去看看,那观主迎接。才叙话间,被他把毒药茶药倒我师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却说出盘丝洞化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厮是怪。才举手相敌,只见那七个女子跑出,吐放丝绳,老孙亏有见识走了。我想你在此间为神,定知他的来历。是个甚么妖精,老实说来,免打!”
土地叩头回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检点之后,方见他的本相,乃是七个蜘蛛精。他吐那些丝绳,乃是蛛丝。”行者闻言,就十分欢喜,道:“据你说,却是小可。既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头而去。
行者却又回到黄花观外,将尾巴上的毛捋下来七十根,吹口仙气,叫道“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了七十个小行者;他又将金箍棒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了七十个双角叉儿的棒。每一个小行者,都与他一根。
他自家也使一根,站在外边,全都将那叉儿搅着那丝绳,一齐着力,打个号子,就把那丝绳全都搅断,各自搅了有十余斤。从里面拖出七个蜘蛛来,足有巴斗大的身躯,一个个都攒着手脚,缩着头,只叫道:“饶命!饶命!”
此时七十个小行者,分别按住那七个蜘蛛,那里肯放。行者叫道:“且不要打他,只教还我师父师弟来。”那女妖厉声高叫道:“师兄,还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却是从里边跑出来,说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道:“你既不还我师父,且看你妹妹的样子!”好大圣,他就把叉儿棒幌了一幌,复变作了一根铁棒,双手举起,把那七个蜘蛛精,尽情打烂,却似七个烂肉布袋儿,脓血淋淋的,却又将自己的尾巴摇了两摇,收了那些毫毛,单身轮着棒,赶入里边来打道士。
那道士见他打死了七个师妹,却是心中又有些不忍,毕竟他和这几个师妹都做过一段时间的露水姻缘,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即发狠举剑来迎。
这一场各怀忿怒,一个个大展神通,这一场好杀:妖精轮宝剑,大圣举金箍。都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呜呼。如今大展经纶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圣神光壮,妖仙胆气粗。浑身解数如花锦,双手腾那似辘轳。乒乓剑棒响。惨淡野云浮,道言语,使机谋,一来一往如画图。杀得风响沙飞狼虎怕,天昏地暗斗星无。
那道士与大圣足足战经五六十合,渐觉有些手软,不敌行者神力,一时间就松了筋节,便解开衣带,忽辣地响一声,脱了身上的皂袍。行者见了,笑道:“我儿子!打不过人,就脱剥了也是不能彀的!”
这道士却是理也不理,就见他剥了衣裳之后,把两本的手一齐抬起,只见那两胁之下足有一千只眼,眼中全都迸放出金光来,十分的利害:森森黄雾,艳艳金光,森森黄雾,两边胁下似喷云;艳艳金光,千只眼中如放火。左右却如金桶,东西犹似铜钟。
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显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气朦胧;把个齐天孙大圣,困在金光黄雾中。
行者被罩住之后,就有些慌了手脚,只能在那团金光影里乱转,只是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好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无奈之下,又爆燥不过想打人没处寻,他就有些急了,往上着实一跳,却撞破了金光,扑的跌了一个倒栽葱,只觉得撞得有些头疼,急忙伸手摸摸,发现把顶梁的皮都撞软了,就自家心焦道:“晦气!晦气!这颗头今日也不济了!常时刀砍斧剁,莫能伤损,却怎么被这金光撞软了皮肉?久以后定要贡脓,纵然好了,也是个破伤风。”
行者一会爆燥难禁,一会儿却又自家计较道:“前去不得,后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却怎么好?往下走他娘罢!”
好大圣,他就念了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了个穿山甲,又名鲮鲤鳞。真个是:四只铁爪,钻山碎石如挝粉;满身鳞甲,破岭穿岩似切葱。两眼光明,好便似双星幌亮;一嘴尖利,胜强如钢钻金锥。药中有性穿山甲,俗语呼为鲮鲤鳞。
就见他硬着头,往地下就是一钻,就足足钻了有二十余里,方才从土地钻出头来。原来那妖怪的金光只罩得十余里。行者出来现了本相之后,只觉得力软筋麻,浑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泪,忽失声叫道:“师父啊!当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来苦用工。大海洪波无恐惧,陽沟之内却遭风!”
这猴王正当悲切之时,忽而听得山背后却是有人啼哭,他就欠身揩了眼泪,回头观看。但见一个妇人,身穿重孝,左手托着一盏凉浆水饭,右手执着几张烧纸黄钱,从那厢一步一声哭着走来。
行者见了,止不住地点头嗟叹道:“正是流泪眼逢流泪眼,断肠人遇断肠人!这一个妇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问他一问。”那妇人不一时就已走上路来,迎着行者。
行者躬身问道:“女菩萨,你哭的是甚人?”妇人噙泪道:“我丈夫因与黄花观观主买竹竿争讲,被他将毒药茶药死,我将这陌纸钱烧化,以报夫妇之情。”
行者听言,竟也是和那黄花观观主有关,就止不住眼中泪下。那妇女见了,作怒道:“你甚无知!我为丈夫烦恼生悲,你怎么泪眼愁眉,欺心戏我?”
行者却是躬身回道:“女菩萨息怒,我本是东土大唐钦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过黄花观歇马。那观中道士,不知是个甚么妖精,他与七个蜘蛛精,结为兄妹。蜘蛛精在盘丝洞要害我师父,是我与师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脱。
那蜘蛛精走到他这里,背了是非,说我等有欺骗之意。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师父师弟共三人,连马四口,陷在他观里。惟我不曾吃他茶,将茶锺掼碎,他就与我相打。正嚷时,那七个蜘蛛精跑出来吐放丝绳,将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脱。
问及土地,说他本相,我却又使分身法搅绝丝绳,拖出妖来,一顿棒打死。这道士即与他报仇,举宝剑与我相斗。斗经六十回合,他败了阵,随脱了衣裳,两胁下放出千只眼,有万道金光,把我罩定。
所以进退两难,才变做一个鲮鲤鳞,从地下钻出来。正自悲切,忽听得你哭,故此相问。因见你为丈夫,有此纸钱报答,我师父丧身,更无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岂敢相戏!”
那妇女闻言,就放下手中的水饭纸钱,对行者陪礼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难者。才据你说将起来,你不认得那道士。他本是个百眼魔君,又唤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变化,脱得金光,战得许久,必定有大神通,却只是还近不得那厮。我教你去请一位圣贤,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
行者闻言,听说有人能降那多目怪,就连忙唱喏道:“女菩萨知此来历,烦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圣贤,我去请求,救我师父之难,就报你丈夫之仇。”妇人回道:“我就说出来,你去请他,降了道士,只可报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师父。”
行者稳步道:“怎不能救?”妇人道:“那厮毒药最狠:药倒人,三日之间,骨髓俱烂。你此往回恐迟了,故不能救。”行者就道:“我会走路;凭他多远,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会走路,听我说:此处到那里有千里之遥。那厢有一座山,名唤紫云山,山中有个千花洞。洞里有位圣贤,唤做毗蓝婆。他能降得此怪。”
行者闻言,又问道:“那山坐落何方?却从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了南方,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正要称谢,回头看时,却发现那女子早不见了。行者慌忙礼拜道:“是那位菩萨?我弟子钻昏了,不能相识,千乞留名,好谢!”
只见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是我。”行者急忙抬头看处,就见原是黎山老姆,赶至空中对老姆谢道:“老姆从何来指教我也?”老姆回道:“我才自龙华会上回来,见你师父有难,假做孝妇,借夫丧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请他,但不可说出是我指教,那圣贤有些多怪人。”
行者闻言,谢了老母,辞别之后,就把筋斗云一纵,随到紫云山上,行者按定了云头,就见那千花洞。那洞外:青松遮胜境,翠柏绕仙居。绿柳盈山道,奇花满涧渠。香兰围石屋,芳草映岩。流水连溪碧,云封古树虚。
野禽声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红梅叶叶舒。寒鸦栖古树,春鸟嗓高樗。夏麦盈田广,秋禾遍地余。四时无叶落,八节有花如。每生瑞霭连霄汉,常放祥云接太虚。
这大圣喜喜欢欢地走将进去,一程一节,却是看不尽这天边的好景致。直入里面,却发现里面更没个人儿,只见静静悄悄的,就连鸡犬之声也无,就在心中暗道:“这圣贤想是不在家了。”又进数里看时,就看见一个女道姑正坐在榻上打坐。
只见她怎生模样:头戴五花纳锦帽,身穿一领织金袍。脚踏云尖凤头履,腰系攒丝双穗绦。面似秋容霜后老,声如春燕社前娇。腹中久谙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谛饶。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正是千花洞里佛,毗蓝菩萨姓名高。
行者见了,就止不住脚,近前叫道:“毗蓝婆菩萨,问讯了。”那菩萨听见有人,随即下榻,对行者合掌回礼,问道:“大圣,失迎了,你从那里来的?”行者好奇地问道:“你怎么就认得我是大圣?”毗蓝婆道:“你当年大闹天宫时,普地里传了你的形象,谁人不知,那个不识?”
行者闻言,就尴尬地笑道:“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象我如今皈正佛门,你就不晓的了!”毗蓝闻言,就道:“几时皈正?恭喜!恭喜!”行者回道:“近能脱命,保师父唐僧上西天取经,师父遇黄花观道士,将毒药茶药倒。我与那厮赌斗,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脱了。闻菩萨能灭他的金光,特来拜请。”
菩萨听说行者是来请她帮忙的,就问道:“是谁与你说的?我自赴了盂兰会,到今三百余年,不曾出门。我隐姓埋名,更无一人知得,你却怎么得知?”行者还是记得老姆的叮嘱,是以不曾说出她来,只道:“我是个地里鬼,不管那里,自家都会访着。”
毗蓝菩萨也无心多计较,就对行者说道:“也罢也罢,我本当不去,奈蒙大圣下临,不可灭了求经之善,我和你去来。”行者称谢了,道:“我忒无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带甚么兵器。”菩萨回道:“我有个绣花针儿,能破那厮。”
行者问说只是绣花针,就忍不住道:“老姆误了我,早知是绣花针,不须劳你,就问老孙要一担也是有的。”毗蓝暗暗地听了老姆之名,却是不动声色,只回道:“你那绣花针,无非是钢铁金针,用不得。我这宝贝,非钢,非铁,非金,乃我小儿日眼里炼成的。”
行者问道:“令郎是谁?”毗蓝回道:“小儿乃昴日星官。”行者闻言,就惊骇不已。二人早已是望见了前面一片金光艳艳,行者即回头,向毗蓝菩萨道:“金光处便是黄花观也。”
毗蓝闻言,随即于衣领里取出一个绣花针来,似眉毛粗细,只有五六分长短,拈在手里,望空中抛去。少时间,只听得响一声,不见异象,就已是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萨,妙哉妙哉!寻针寻针!”
毗蓝却是将针托在手掌内,问道:“这不是?”行者却同菩萨一起按下云头,走入观里,只见那道士此时合了眼,却是不能举步。行者骂道:“你这泼怪装瞎子哩!”耳朵里取出棒来就要打。
毗蓝却是扯住行者,吩咐道:“大圣莫打,且看你师父去。”行者径直至后面的客位里看时,就见他师徒三人还都睡在地上,正从嘴里吐痰吐沫哩。行者就垂泪道:“却怎么好!却怎么好!”
毗蓝见状,就对行者道:“大圣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门一场,索性积个陰德,我这里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随即转身拜求。那菩萨便袖中取出一个破纸包儿,将内中的那三粒红丸子全都递与行者,教他放入三人口里。
行者就扳开他们的牙关,每人喂了一丸。须臾,药味入腹,他们三个便就一齐呕哕起来,吐出毒味之后,方才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来,道:“闷杀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也道:“好晕也!”
行者见他们都醒了,就道:“你们那茶里中了毒了,亏这毗蓝菩萨搭救,快都来拜谢。”三藏赶忙欠身整衣谢了菩萨。八戒问道:“师兄,那道士在那里?等我问他一问,为何这般害我!”行者就把蜘蛛精的上项事与八戒说了一遍,八戒发狠道:“这厮既与蜘蛛为姊妹,定是妖精!”
行者指着外面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装瞎子哩。”八戒拿钯就要筑,又被毗蓝止住,道:“天蓬息怒,大圣知我洞里无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门户也。”行者回道:“感蒙大德,岂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现本象,我们看看。”毗蓝回道:“容易。”
她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就见那道士扑的倒在尘埃里,现了原身出来,乃是一条七尺长短的大蜈蚣精。毗蓝使小指头挑起这蜈蚣精,驾着祥云径转千花洞回去了。
八戒却是打仰道:“这妈妈儿却也利害,怎么就降这般恶物?”行者笑道:“我问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个绣花针儿,是他儿子在日眼里炼的。及问他令郎是谁,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鸡,这老妈妈子必定是个母鸡。鸡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闻言,却是顶礼不尽,教道:“徒弟们,收拾去罢。”那沙僧即在观里面寻了些米粮,安排了些斋饭,师徒四人俱是饱餐了一顿。而后牵马挑担,请师父出门。行者又从他的厨中放了一把火,把好好一座观霎时烧得煨烬,却拽步长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蓝,了性消除多目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