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行者在会同馆的大厅上,叫猪八戒道:“适间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药,此时急忙,怎么得个雨水?我看这王,倒也是个大贤大德之君,我与你助他些儿雨下药,如何?”八戒道问:“怎么样助?”
行者就吩咐道:“你在我左边立下,做个辅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边立下,做个弼宿,等老孙助他些无根水儿。”好大圣,只见他步了罡诀,念声咒语,就早见那正东方向上,来了一朵乌云,渐近于三人的头顶上。
只听云中有声音叫道:“大圣,东海龙王敖广来见。”行者道:“无事不敢捻烦,请你来助些无根水与国王下药。”龙王问道:“大圣呼唤时,不曾说用水,小龙只身来了,不曾带得雨器,亦未有风云雷电,怎生降雨?”
行者就道:“如今用不着风云雷电,亦不须多雨,只要些须引药之水便了。”龙王道:“既如此,待我打两个喷涕,吐些涎津溢,与他吃药罢。”行者闻言大喜,叫道:“最好!最好!不必迟疑,趁早行事。”
那老龙就在空中,渐渐地低下乌云,直至皇宫之上,隐身潜象,啐了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满朝官见落下雨露,就齐声喝采,道:“我主万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来也!”国王即传旨,教道:“取器皿盛着,不拘宫内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贮仙水,拯救寡人。”
就只见那文武多官并三宫六院内的妃嫔与三千彩女,八百娇娥,一个个都是擎杯托盏,举碗持盘,等着接那甘雨。那老龙却是在半空,运化自己的津涎,半点不离那王宫前后,一场雨下了将近有一个时辰,龙王方才辞了大圣,回海去。
众臣见雨停了,就将那些接雨水的杯盂碗盏全都收来,也有只等着一点两点者,也有等着三点五点者,也有一点都不曾等着者,共合至一处,也才只有三盏之多,全都献至御案上。真个是异香满袭金銮殿,佳味熏飘天子庭!
那国王就辞了法师,将那乌金丹并甘雨带回至宫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盏甘雨;而后再吞了一丸,又饮了一盏甘雨;如此三次,将三丸俱是吞了,三盏甘雨俱皆送下。不多时,就听腹中作响,如辘轳之声不绝,即命人取净桶来,连行了三五次大解,服了些米汤,睡倒在龙床之上。
就有两个妃子,将那皇帝的净桶捡看,说不尽那其中的秽污痰涎,内有又看见糯米饭块一团。妃子就近龙床前来报与国王道:“病根都行下来也!”国王闻得此言,心中甚喜,又进一次米饭。少顷,渐觉心胸宽泰,气血调和,又精神抖擞,脚力强健。
那国王就下了龙床,穿上朝服,登宝殿见了唐僧,辄倒身下拜。那长老见状,连忙还礼。拜毕之后,那国王以御手搀着三藏,便教阁下道:“快具简帖,帖上写朕再拜顿首字样,差官奉请法师高徒三位。一壁厢大开东阁,光禄寺排宴酬谢。”
多官领了圣旨,具简的具简,排宴的排宴,正是国家有倒山之力,霎时俱皆准备完毕。
却说八戒见有官来投简,就喜不自胜地对行者道:“哥啊,果是好妙药!今来酬谢,乃兄长之功。”沙僧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我们在此合药,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话。”
咦!就只见他弟兄三人俱是欢欢喜喜的,径入朝来。有众官接引,带着他们上了东阁,早见唐僧、国王、阁老,已都在那里安排筵宴哩。
这行者就与八戒、沙僧,对师父唱了个喏,随后众官都至大殿,只见那上面排着有四张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好筵席;前面又另有一张荤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馐。
左右则是有四五百张单桌面,真个排得齐整:古云珍馐百味,美禄千锺。琼膏酥酪,锦缕肥红。宝妆花彩艳,果品味香浓。斗糖龙缠列狮仙,饼锭拖炉摆凤侣。荤有猪羊鸡鹅鱼鸭般般肉,素有蔬肴笋芽木耳并蘑菇。几样香汤饼,数次透酥糖。滑软黄粱饭,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汤香又辣,般般添换美还甜。君臣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慢传壶。
那国王以御手擎杯,先与唐僧安坐,三藏辞道:“贫僧不会饮酒。”国王问道:“素酒,法师饮此一杯,何如?”三藏婉拒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国王心中甚不过意,问道:“法师戒饮,却以何物为敬?”三藏回道:“顽徒三众代饮罢。”
国王却才欢喜,转了金卮,递与行者。行者接了酒,对众礼毕后,吃了一杯。国王见他吃得十分爽利,便又奉一杯。行者也不推辞,又吃了。国王就笑道:“吃个三宝锺儿。”行者还是不辞,又吃了一杯。
国王又叫人斟上一杯酒,“吃个四季杯儿。”八戒在旁见始终酒不到他,忍得他吞咽唾沫,又见那国王还在苦劝行者,他就叫将起来,道:“陛下,吃的药也亏了我,那药里有马——”这行者听他这么说,恐怕那呆子走了消息,却将手中的酒递与八戒。
八戒接过来就吃,也不言语。国王就问道:“神僧说药里有马,是甚么马?”行者接过口来,说道:“我这兄弟,是这般口敞,但有个经验的好方儿,他就要说与人。陛下早间吃药,内有马兜铃。”
国王闻言,就问众官道:“马兜铃是何品味?能医何证?”时有太医院医官在旁,说道:“主公:兜铃味苦寒无毒,定喘消痰大有功。通气最能除血盅,补虚宁嗽又宽中。”国王闻言,就笑道:“用得当!用得当!猪长老再饮一杯。”
呆子也不言语,只管吃酒,却也吃了个三宝锺。国王又递了沙僧的酒,他也是吃了三杯,却才俱皆叙坐。
众人饮宴多时后,国王又擎一个大爵,奉与行者。行者道:“陛下请坐,老孙依巡痛饮,决不敢推辞。”国王点头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谢不尽,好歹进此一巨觥,朕有话说。”行者道:“有甚话说了,老孙好饮。”
国王就道:“寡人有数载忧疑病,被神僧一贴灵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孙看了陛下,已知是忧疑之疾,但不知忧惊何事?”国王道:“古人云,家丑不可外谈,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话,请说无妨。”
国王就问行者道:“神僧东来,不知经过几个邦国?”行者道:“经有五六处。”又问:“他国之后,不知是何称呼。”行者道:“国王之后,都称为正宫、东宫、西宫。”国王又道:“寡人不是这等称呼:将正宫称为金圣宫,东宫称为玉圣宫,西宫称为银圣宫。现今只有银、玉二后在宫。”
行者闻言就问道:“金圣宫因何不在宫中?”国王滴泪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厢去了?”
国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节,朕与嫔后都在御花园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饮菖蒲雄黄酒,看斗龙舟。忽然一阵风至,半空中现出一个妖精,自称赛太岁,说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个夫人,访得我金圣宫生得貌美姿娇,要做个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声不献出来,就要先吃寡人,后吃众臣,将满城黎民,尽皆吃绝。
那时节,朕却忧国忧民,无奈将金圣宫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响一声摄将去了。寡人为此着了惊恐,把那粽子凝滞在内,况又昼夜忧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灵丹服后,行了数次,尽是那三年前积滞之物,所以这会体健身轻,精神如旧。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赐,岂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闻得此言,就满心喜悦的,将那巨觥之中的酒,两口吞完,又笑问国王道:“陛下原来是这等惊忧!今遇老孙,幸而获愈,但不知可要金圣宫回国?”那国王滴泪道:“朕切切思思,无昼无夜,但只是没一个能获得妖精的。岂有不要他回国之理!”
行者又问道:“我老孙与你去伏妖邪,那时何如?”国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领三宫九嫔,出城为民,将一国江山尽付神僧,让你为帝。”八戒在旁,见那陛下出此言行此礼,就忍不住呵呵大笑道:“这皇帝失了体统!怎么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着和尚?”
行者急忙上前,将那国王搀起,问他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圣宫去后,这一向可曾再来?”国王回道:“他前年五月节摄了金圣宫,至十月间来,要取两个宫娥,是说伏侍娘娘,朕即献出两个。至旧年三月间,又来要两个宫娥;七月间,又要去两个;今年二月里,又要去两个;不知到几时又要来也。”
行者又问道:“似他这等频来,你们可怕他么?”国王道:“寡人见他来得多遭,一则惧怕,二来又恐有伤害之意,旧年四月内,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楼,但闻风响,知是他来,即与二后九嫔入楼躲避。”
行者闻言,就问道:“陛下不弃,可携老孙去看那避妖楼一番,何如?”那国王即将左手携着行者一起出席,众官亦皆是起身跟随陛下。猪八戒问道:“哥哥,你不达理!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看甚么哩?”
国王闻说,情知八戒是为贪嘴,即命当驾官又抬来两张素席桌面,看酒让八戒在避妖楼外伺候着。呆子却才不嚷,同师父沙僧一起笑道:“翻席去也。”
这边在一行文武官的引导下,那国王并行者相搀,穿过皇宫,到了御花园后面,也不见什么楼台殿阁。行者就问道:“避妖楼何在?”说不了,就只见两个太监,拿着两根红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块四方石板。
国王指着现出来的洞口,对行者说道:“此间便是。这底下有三丈多深,刻成的九间朝殿,内有四个大缸,缸内满注清油,点着灯火,昼夜不息。寡人听得风响,就入里边躲避,外面着人盖上石板。”行者闻言,却是笑道:“那妖精还是不害你,若要害你,这里如何躲得?”
众人正说只间,就只见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风响,播土扬尘,吓得那多官齐声报怨道:“这和尚盐酱口,讲起甚么妖精,妖精就来了!”慌得那国王赶忙丢了行者,就钻入地袕之中,唐僧也就跟入里面,众官亦是躲了个干净。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却是被行者使左右手扯住他两个,道,“兄弟们,不要怕得,我和你认他一认,看是个甚么妖精。”八戒却是摇头晃脑地说道:“可是扯淡!认他怎的?众官躲了,师父藏了,国王避了,我们不去了罢,炫的是那家世!”
就见那呆子左挣右挣的,始终挣不得脱手,被行者拿定多时,就只见那半空里却是闪出一个妖精来。就见他怎生模样:九尺长身多恶狞,一双环眼闪金灯。两轮查耳如撑扇,四个钢牙似插钉。鬓绕红毛眉竖焰,鼻垂精准孔开明,髭髯几缕朱砂线,颧骨高耸满面青。两臂红筋蓝靛手,十条尖爪把槍擎。豹皮裙子腰间系,赤脚蓬头若鬼形。
行者见了他这般恶形恶状的,就问同样恶状的沙僧道:“沙僧,你可认得他?”沙僧却是如实回道:“我又不曾与他相识,那里认得!”行者又问八戒:“八戒,你可认得他?”八戒回道:“我又不曾与他会茶会酒,又不是宾朋邻里,我怎么认得他!”
行者仔细端详那怪,就道:“他却象东岳天齐手下把门的那个醮面金睛鬼。”八戒闻言,他却是曾经在东岳见过那金睛鬼,就道:“不是!不是!”行者问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我岂不知,鬼乃陰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就是赛太岁也。”
行者闻言,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既如此说,你两个护持在此,等老孙去问他个名号,好与国王救取金圣宫来朝。”八戒只叫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们来。”行者昂然不答,只是急纵祥光,跳将上去。咦!正是:安邦先却君王病,守道须除爱恶心。
却说那孙行者抖擞了神威,持着铁棒,踏祥光起在半空中,对那怪迎面喝道:“你是那里来的邪魔,待往何方猖獗!”那怪物听见有人叫,就厉声高叫道:“吾党不是别人,乃麒麟山獬豸洞赛太岁大王爷爷部下先锋,今奉大王令,到此取宫女二名,伏侍金圣娘娘。你是何人,敢来问我!”
行者回道:“吾乃齐天大圣孙悟空,因保东土唐僧西天拜佛,路过此国,知你这伙邪魔欺主,特展雄才,治国祛邪。正没处寻你,却来此送命!”那怪闻言,却是不知好歹,认不得行者,竟是展长槍就来刺行者。
行者举着铁棒与那怪劈面相迎,在半空里这一场好杀:棍是龙宫镇海珍,槍乃人间转炼铁。凡兵怎敢比仙兵,擦着些儿神气泄。大圣原来太乙仙,妖精本是邪魔孽。鬼祟焉能近正人,一正之时邪就灭。那个弄风播土唬皇王,这个踏雾腾云遮日月。丢开架子赌输赢,无能谁敢夸豪杰!还是齐天大圣能,乒乓一棍槍先折。
那妖精被行者一铁棒把手中的那根铁槍打做了两截,慌得只顾性命,拨转了风头,就径往西方败走。
行者也不赶他,只按下云头,来至避妖楼地袕之外,对里面叫道:“师父,请同陛下出来,怪物已赶去矣。”那唐僧着才扶着君王,一同走出了袕外,只见满天清朗,更无妖邪之气。
那皇帝见了行者神威,即至酒席前面,自己拿壶把盏,亲自满斟金杯。奉与行者道:“神僧,权谢!权谢!”这行者接杯在手,还未来得及回言,就只听得有朝门外有官来报,道:“西门上火起了!”
行者闻说,就将那金杯连酒一起,望空一撇,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那个金杯顿时落地。君王着了忙,赶忙躬身施礼,问道:“神僧,恕罪!恕罪!是寡人不是了!礼当请上殿拜谢,只因有这方便酒在此,故就奉耳。神僧却把杯子撇了,却不是有见怪之意?”
行者却是笑道:“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少顷间,就见又有官来报,道:“好雨呀!才西门上起火,被一场大雨,把火灭了。满街上流水,尽都是酒气。”
行者闻言,又笑道:“陛下,你见我撇杯,疑有见怪之意,非也。那妖败走西方,我不曾赶他,他就放起火来。这一杯酒,却是我灭了妖火,救了西城里外人家,岂有他意!”
国王见他法术这般稀奇,心中更是十分欢喜加敬。即请三藏师徒四人,同上宝殿之上,就有推位让国之意。行者却是不受,只笑道:“陛下,才那妖精,他称是赛太岁部下先锋,来此取宫女的。
他如今战败而回,定然报与那厮,那厮定要来与我相争。我恐他一时兴师帅众,未免又惊伤百姓,恐唬陛下。欲去迎他一迎,就在那半空中擒了他,取回圣后。但不知向那方去,这里到他那山洞有多少远近?”
国王没忘了这件要事,对行者答道:“寡人曾差夜不收军马到那里探听声息,往来要行五十余日。坐落南方,约有三千余里。”行者闻言就叫道:“八戒沙僧,护持在此,老孙去来。”
国王又扯住行者,道:“神僧且从容一日,待安排些干粮烘炒,与你些盘缠银两,选一匹快马,方才可去。”行者只笑道:“陛下说得是巴山转岭步行之话。我老孙不瞒你说,似这三千里路,斟酒在锺不冷,就打个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