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苏醒的顾峰一个机灵站直了,然后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究竟醒没醒。
擂台之下,一片哗然。
生活在雎国的武人,没有谁不知道,薛义乃是廉洪野大将军的副将,放在雷州北方四国,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这回连那些竖枪守卫的军士,也纷纷变了颜色。
只有薛义大笑而起,随手解下腰间宝剑,扔给侍从,便大步走到叶子启面前。
这回再看此将军:身高七尺,细腰扎背膀,铜面剑眉,好个威风凛凛,口中朗声道:
“好啊!你欠我八个人,我还你八招,打完了,你还能站得住,就是我雎国军士!”
几个能说上话的参军和手下人本想阻拦,但看将军话都发完了,也就不便多说。
这边叶子启更不再等,一声“得罪”,便挥拳直上。
要说叶子启为何作如此说,也是事出有因。
他从老妖头那里借了妖力,一挥使起来,就发觉这些妖力朝体外流逝得飞快,不可抑制,根本用不了一会儿。
要是薛义想多点几个人和他打,试他本领,人员上上下下甚至繁琐,浪费时间,自己撑不过两个人就难免露底,不如自己先点了薛义,将力量一战打尽了,无论输赢,都不会落下依凭怪力的把柄了。
但这样却避不过一道坎——他选的对手太强了。
第一拳击下,薛义不躲不避,便是一个冲拳。双拳对上,紧跟着“劈啪”一声,宛若骨头断裂的声音,叶子启整个人向后翻滚而出!
顾峰这回眼睛真瞪直了,便想上场,徐靖急忙拉住。
叶子启一倒下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动作笨拙,神色一愣,向左臂看去。
脱臼了。
“小兄弟,这算第一招,还要打吗?”薛义大声道。
叶子启却不答话,靠两腿平衡用力,歪歪扭扭地站起身来,接着,他夸张地大张开口,深呼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骤然大吼,同时右手凶猛抬起,抓上左手,接着一拧一推,又是“劈啪”一声,竟硬是将骨头接了上去!
“好小子!”薛义失色道,话声未落,叶子启已经又冲上来。
薛义提右拳迎上,叶子启乃用“趟秋水”起手式,击出右手将来拳推开,同时,右臂屈肘,以肘子撞向薛义脖颈,哪知一寸之遥,腹部骤觉大力袭来,原来是被薛义左掌打上,霎时向后连飞带滚一连滚出八丈远!
这回,锣手已经准备敲锣宣示胜负,哪知薛义却突然向他挥手,示意不得妄动。
果然,不多时叶子启就再站了起来,手抚腹部,心中暗自道:“怎么回事?倒没怎么疼,怎么飞出这么远?”跟着灵光一闪,想道:对了,在书上看过,这是气功。原来薛将军是练气功的。
“气功厉害在气劲伤入肺腑,可眼下除了筋骨疼,我体内倒没怎么样,这是留手了呀。是想让我在地上打八个滚,看我还能不能站起来?”叶子启眉头一拧,低声自语道:“那就试试吧。撑住啊,叶子启,男儿以自强不息。”
被嘲笑作“九将军”的少年又冲了上去,然后滚走,然后又站了起来。
第三次。
第四次。
……
每一次,都像打在在场千余流民脸上的一个巴掌。
有的人已经难堪难忍,想要离场。怎奈人群太过拥挤,一时半会儿倒也走不出。
“第七招。”薛义平静道。
“停手吧。”老妖头叹气道:“给你的妖力早用没了。”
但是,叶子启还站在场上。
即使双眼翻白,血水凝固,他只是站着。
“唉,薛将军这是想拿这个孩子激励民气啊。”擂台上手握名册的主簿心中暗叹:
“以后,在场的这千余壮勇,不论最后是否成为士兵,也不论是否相信这孩子真杀过马贼,等他们将来真面对面遇到马贼的那一天,一定会想起在今日雪龙坡上,这个自称来自北山镇杀了九个马贼的孩子。”
只是,可怜这个倔强孩子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年骤然大吼,又碎步冲上,一拳打上薛义胸膛。
“切,果然呢。”叶子启用最后的理智想到:“一次次还特意防开,其实我根本——”
少年的身体倒了下去。
“——就打不动他一步啊。”
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倒在地上。
因为薛义扶住了他。
“第八招。”
“诶?”叶子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扶也能算是一招?
但显然,台上台下,没人敢提出异议。
薛义把叶子启身子扶正了,然后大步走回自己的虎皮大椅处,一把拽走自己挂在椅子上的红色大氅,接着健步走回叶子启身前。
叶子启刚把头抬起来,望向薛义面庞,薛义就已经把这件大氅披在了叶子启的身上。
叶子启乃扭头看向身上深红似凝血的大氅,不解其意。但未等他出言发问,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声浪从四面一齐传来,同时大地震颤,几乎让他以为地动。
叶子启愕然举头四顾,又是“咚!”的一声,这回他看清了,原来是擂台上守卫四方的士兵在一齐用枪尾敲砸地面!
“是一种形式。”薛义这时终于开口道:“军队里每年都有一回论武,考核成绩最优秀的士兵,廉将军就把大氅赐给他。然后所有士兵都要击枪以示敬意。就是这样的形式。”
语声落处,四面又一轮击枪之声传来,“咚!”这一次,连台下的士兵都一齐击枪示意,声势更加强盛。
可这么一来,台下的流民百姓却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仪式是什么意思,起初是擂台上的士兵敲枪,再来是以某种阵型严密穿插在他们中间的士兵们,也一起向地面敲起了枪来。
顿时,这些无依无靠的流民们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汹涌而来的枪击之声,军威肃穆,大地摇动,令他们心底生颤,却又不明所以,无所适从,只能人人面上惶怖。
正当此时,一颗拳头向着擂台高高地举了过去。
拳头下的人,是徐靖。
在举起拳头的同时,他发出一声大喝——
“好!”
简短的一个字,却如同闷雷炸在了每个流民的心中!
是啊!所有人突然都明白了,士兵们这是在给擂台上的那个“九将军”庆祝啊!
这一来,士兵们敲击地面形成的声浪在他们耳中有了别的意义,似嘲讽,似催促,如雨点般一声声敲在他们的心头上。
数日来一直笑话着“九将军”的他们,从此刻为少年欢呼的甲兵们身上感到了无比的压力。
最终,有心理承受力弱的,先受从众习性影响,也跟着声声枪击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向上方喊道:
“好——”
这喝彩声一旦零零散散地出现,便如同瘟疫般在人群里迅速扩散开来,从东传向西,从北传向南,也许是受恐惧之心影响,流民们眼睛都瞪得直直的,越喊越激动,越喊越响亮。
喝彩声浪,四面八方,排山倒海。
叶子启站在这四方欢呼庆祝的声浪中间,眼角不由得湿了。
“好好感受这一刻吧,”薛义说道:“他们都是在为你而呼,好男儿自当受天下拜,顶天地梁。”
“啊。”叶子启轻声应道。他呆呆看着擂台下上千张面孔,听着此起彼伏的欢呼,目光一瞬也无法离开,同时感到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情绪,虽然很累了,可这种情绪是如此强烈地支撑着他的身体,难以自抑,难以形容。
突然,他想到以前在圣人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浩浩乎塞乎天地之间”。他想,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吧。
他站在擂台之上,身披大氅,牢牢地记下了所有的画面和声音。
那一刻,这个从北山镇走出的少年,第一次的感觉到,活着是一件好事。
因为——
他流下泪来。
看啊,天地是如此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