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去魂飞,吾敌不存。”乌合萨走到潘谷拉身边,缓缓说道。
这是在告诉其他人,敌人已经彻底地死去了,即使他身躯不倒,也勿须存疑。
蛮族士兵们听到大萨满的话,纷纷抬起头,看向那个令他们惧若鬼神的男人,果然已经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于是一个个从与亡灵作战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然后,他们想起他们做到了什么。
他们杀死了廉洪野!他们为草原上最耻辱的失败洗刷了仇恨!
他们在最惨烈的战争中存活下来,创造了荣誉!这是他们自身被光之母祝福的证明!
于是,披挂着兽衣和女神祝福的草原战士们忘记了恐惧,重新感到了温暖,他们彼此张望,在不同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喜悦,如同春意重回人间!
于是他们想起他们该干什么了。他们趴倒的站起身,未倒的举起刀,张开口喊出了贯穿他们一生的口号——
“潘谷拉!潘谷拉!潘谷拉!……”
战后的欢呼回荡在河边,如同母神的宠爱和光荣在他们身上流连!
“族长伟大!”烈风部将领旭日干,满面红光地走上前来,向潘谷拉说道:
“族长一人挑败三枪,又亲自诛杀了我们草原的仇人,从今日后,族长的英勇事迹,必将随着风儿传回草原,成为草原上世代传唱的传奇!”
潘谷拉望着旭日干,却不回话。
他在细细品味这句话。
不对。潘谷拉心中道,草原上能够被传唱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潘谷拉笑了。
他一个回头,拽起了廉洪野尸体上的头发。
蛮兵们见状,先是一滞,接着马上又变成兴奋的神色。
他们当然知道族长这是要干什么,战败者的头颅,永远是烈风部最好的酒器!
斩首记功!
他们更换了口号,在千刀万刃下呼喊:
“杀!杀!杀——”
潘谷拉狠笑着挥刀,他在这一刀中看到的,不是荣誉,而是一条路,一条通往“马王”的路!
“杀!杀!杀!”
万千狂呼中血水喷溅,潘谷拉狞笑着看到眼前喷出了血,也喷出了一道光!
潘谷拉一霎间哑住了,骤然而起的金芒来自廉洪野身后,雄壮的光华破土而出,只有远处的人能看清光是一条龙的形状,通天的长龙,让全场哑然!
潘谷拉出色的战斗本能,让他在瞬间就发现了光芒的真相,是那个曾与他在河边单独对阵的男人,在真气化成的龙形中,潘谷拉看见了熟悉的一身战甲。
看见他在地狱拔起枪,看见龙飞翔。
“龙形气功旋针功——”
破土而出的男人高喝着的枪势之名,真气爆发,一霎间卷起的暴风和沙尘令蛮兵尽皆遮眼,他凌空独自垂目,在廉洪野的尸体上留下悲怆一眼,接着通天真气倒灌枪柄,推着他向前刺出了此生无伦的一枪——
“——龙王怒!”
龙啸震吼九天,三军欲聋。
潘谷拉毫不犹豫地一刀刺上,同样将自身血气爆发,高妙的身法和刀相对于枪的近身优势,足以让他在搏斗中占优。可就在他刺出刀锋的同时,他就后悔了。
因为枪指的目标不是他!
潘谷拉将刀锋刺入薛义身体,同时回头。
长枪贯穿了大萨满乌合萨!
层层的土墙和护身印在一霎间生成又破碎,年迈的萨满张着大口,低头看向贯彻自己胸口的枪身,带着一丝不甘。
他明明已经及时发动了土遁术,但是地下竟已经提前布满了阻挡遁术的结界,让他的土遁失效了。
要在平时,有人在他脚底下布设结界是绝不可能的,连通过地行术靠近他百步之内都不可能。
但是现在,这片土地都已经被魔剑的魔力给诅咒了,灵力阴浊混乱至极,根本探测不到地下,才让这个雎国将军趁着他们欢呼胜利的空档,在自己脚底下编织了一张致命的网罗。
倒不如说,这人能够在这样的土地下面作法游走,他的地行术该有多么高明啊?
而且,那一霎间爆发出的通天杀意,大概足以把任何一个赤龙马的萨满震慑斩杀吧?
这个人之前有这么强吗?
他们以为的失去廉洪野的北国,真的像看上去那样软弱不堪吗?
这片土地,他们该来吗?
已经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如泉的鲜血从乌合萨口中喷出,老萨满垂下了手臂,只是生前他常常在醉酒后昏迷闭眼不醒,死后却依然愣愣瞪着浑浊的老眼没有合上。
“轰——!”
被乌合萨不断召唤出来对付廉洪野的八座石巨人,突然一齐崩塌,无数巨石砸落,又砸死许多。
蛮兵们张大了合不拢的嘴,四方张望,惊吓重新爬上他们的面庞。每一座巨人不可挽回的倒塌,都在向他们昭示着乌合萨的死亡。
被神祝福?
开玩笑!他们烈风部族与神沟通的使者,他们的大萨满,死了!
他们连与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呀!
潘谷拉从薛义身上抽出刀,他这一刀同样刺透了薛义的要害,令薛义喷血倒地。但是现在,他已经根本顾不上敌人了。他劲步走到乌合萨身边,拼命摇晃乌合萨的身体,要他醒过来。
一个大萨满,在战场上,尤其是在之后必须要进行的攻城战上的作用,可远比一个同级别的武将要大!
没了乌合萨,他要怎么处理嵩朝人的城墙啊!
可是,任由他怎么呼喊,都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回应了。
薛义倒在了地上,听着蛮族惊惶的喊声,在耳边渐渐远去,血也渐渐流干,他撑着手掌,慢慢向廉洪野爬了过去,可是他的力气已经全部流走了,伸出的手,怎么也够不到。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好像就要这样坠入梦中,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牵起了他的手。
薛义猛然又看得清了,一霎间泪夺眼眶。
然后,另一个人挽起了他的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把他扶了起来。
薛义站直身体,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打落在无声的世界里,然后,露出了如同当年孩童时一般的表情,向前问道:
“我有……做好这个副将吗?”
许久之后,当蛮族终于回过头来准备对付杀死大萨满的仇人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个人已经死去,身体趴在廉洪野的尸体之上,仿佛到死都要护卫自己的主将。
——
镇平八年,蛮族烈风部侵边,攻漠云,二卫卫长薛风云守城,城破,不降,卒,年四十五,弟薛风雨代其位。
镇平十六年,琅琊攻寒叶,一卫千夫长薛风雷战死,年五十。
镇平二十二年,十日部侵边,二卫战雪岭,卫长薛风雨重伤,辞位归养,封枪入堂。
镇平二十五年,妖祸兴,二卫除妖于寒叶城西,不胜,千夫长薛云龙、百夫长薛忠父子皆赴难。年四十一、二十二。
镇平二十六年,二卫除妖穴,千夫长薛云驹战死,年三十。妖穴平,千夫长薛云虎独出,断一足,辞归家,于家中书楼钻研兵法,教族中子弟。
武宣六年,薛风雨居家中,闻战马王,拔枪起,夜驰出,奔马千里,至万目河,战死,年六十二。
武宣十五年,琅琊将赵典得吴氏兵书,薛云虎闻知,独持杖出,步千里,至幽都,见典,晓以北国同气连枝、共抗蛮族之义,求兵书。典欲藏私,不与。云虎出,撞死门楣。年四十九。赵典遣书回。
武宣十九年,毒火部侵边,二卫战雪岭,千夫长薛孝战死,年三十三。
武宣二十二年,烈风部侵边,二卫战万目河,薛信、薛义兄弟皆战死,年三十五、三十三。薛义杀大萨满乌合萨。
至是,薛氏门中三代男丁皆报国,族中所余男子年龄最长者仅七岁。
——
万目河边,所有蛮兵惊慌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干看着他们的族长,比他们更加急乱地在原地不停踱步。
这时候,一个孩子,默默走上前来,走过族长潘谷拉的身侧,来到大萨满乌合萨的尸体旁边。
好多人立马就认出来了,这个孩子正是乌合萨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徒弟,苏木合。
苏木合蹲下来,把乌合萨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喊道:“老师父……”
他的眼中麻木空洞,却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有一种更深刻的情绪。
“老师父,我们烈风部,会赢么?”
“会的,孩子。只是以后,你要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
苏木合轻轻唱起了丧歌。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孩子的难过,更不会在乎他法杖上头的葫芦不知到哪里去了。只会觉得这阴郁的腔调不合时宜,扰人心烦。
歌声孤凉。
但是,却有变化在发生。
蛮兵们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沙土声在耳畔作响,然后,又传来许多人惊惶的闪躲声,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两座石巨人重新站了起来。
少年依然唱着歌,只是这回,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
只有一些萨满目光隐隐地不忍,他们知道,苏木合是用身体融合了神器,强行接下了老萨满尚未散尽的灵力,这样伤损寿命不说,他们部落最有天赋的孩子,一辈子法力也不会再有进益了。
旭日干犹豫地上前,向潘谷拉问道:“族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潘谷拉把目光投向东边:“杀死了保护羊群的猎犬,接下来,就该把羊群清理干净。尤其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头羊——”
“去成国。”
“是!”
烈风的旗帜,再一次向山峦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