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德高望重的廉将军,寒叶城墙下的流民们就像看到了生的希望,扑通扑通跪下喊:
“廉将军啊,救救我们吧!”“让我们进城里去吧!”……
连城门前那位冰山美人的女将军,这时脸色也柔和起来,迎上说道:“老师,您终于回来了。城外难民多,父王不便露面,已在宫中设宴,为将军洗尘。”
廉洪野虎目往两侧灰泱泱的难民身上略略一扫,便朝女将军答道:“有霜将军亲自来迎,老夫已脸上有光。”
说着纵马向前,同女将军齐马入城,城门随后关闭。
进了城门,女将军更靠近廉洪野,低声说道:“老师,你回来了,城外难民就算是有救了。”
“不成。”廉洪野道。
“为何?”女将眉头一皱,驻马问道。后面跟着的数百士兵都惊得脚步一停。
原来,这位女将军在过去数日里,已经向廉洪野修书数封,详说寒叶城外难民之事,请求廉洪野能向国主百城侯请示,开城纳民。
是以一听说廉洪野回归,她就自请来迎接,想要先和自己的老师见面,在和国主宴会前,计议开城之事。
没成想廉洪野一见面就给她来个“不成”,把她驳回来了。
“霜将军,走吧。”廉洪野淡淡道。
女将军往后方军伍瞟了一眼,才又策马向前,但眉宇间已浮了层薄霜。
半晌,女将军又开口道:“老师,你是以为城中已经装不下人了么?寒叶城是所有雎国人的故乡,第一批雎国人,全部是成长在这片土地上。
我先祖百城寒建立起这座城的时候,向所有参与建城的雎国百姓许诺,无论是过去多少年,寒叶城的城墙,会永远为后世雎国子民,抵挡住雷州的朔风。
所以我雎国虽小,寒叶城的城墙,却堪比大国琅琊的国都。如今,即使是流民广聚,城中却也还纳得起三千子民!”
“霜将军,城里的情况,薛义已经跟我说过了。”廉洪野道。
“那为什么——”
“就算是我开口,你老子也不会答应的。”
女将脸色急变:“怎么会?老师你可是——”
“要是你老子会答应,我现在不该在寒叶城里啊。”廉洪野长叹一声,严峻的面孔竟浮上几分苍老神色。
……
城门外,难民们还在熙熙攘攘地哀声不绝,因为廉将军没有理会他们就快马入城去了。
而叶子启的心情却格外不同,直到此时,他一腔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
当他看到那两位将军策马相会,威震一方的名将与绝世的美人并马而行,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狂热的情绪,在心中狠狠说道——
为英雄当如是!拥美人当如是!
“那个骑白马的女人是什么人?能和廉将军并马而行,怎么以前没听说雎国里有这么号人物?”顾峰向旁边的人打听。
叶子启赶忙留神倾听,这也是他关心的问题。
但旁边的流民大多也是一脸茫然,顾峰又打听了几个人,才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
“那位大人是我们雎国的都指挥使,国主百城侯的长女,百城霜!”
“什么!”叶子启和顾峰一齐惊呼,寻声转头看去,心中又都叫了一声:好汉子!
只见刚才回答他们的,是一个高挺雄伟,年纪在二十五、六间的壮硕汉子,走来他们身边。
“这位大哥,你说的是真的么?”叶子启又朝这汉子问道。
汉子笑道:“当然不欺哄小兄弟。去年冬天,王献将军病死,后来他这都指挥使的位子就悬置了几个月,到今年春,才定下给这位百城霜将军了。”
“原来是今年的事,我们镇上消息不灵通,所以知道事情总是晚些。”叶子启道。
“可就算她姓百城,竟然能做都指挥使,这也太——”叶子启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叹息着,其实,他并不太了解雎国军制,但每个北山镇的孩子至少都知道,“都指挥使”是雎国军中最高的职位。
雎国最高的军事大权,竟掌握在那么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冰雪美人手里,这莫不是说雎国无人了么?
“嘿,你可别小看了那位女将军。”壮硕汉子像是看出了叶子启的心事,笑道:“她能坐到这位子,可不是光靠她爹的荫蔽。寒叶城里关于她的说法可多着嘞。
说是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崇武山上,单枪匹马诛杀了妖兽举父(注一),从军封百户长。
十八岁,以善军略,剿马贼有功,封千户长。
如今止二十一岁,却治军有方,令士卒心服。声望甚至不输给她那个同为都指挥使、从军二十载的哥哥。”
叶子启闻言愕然,听这一番经历,简直比他以前在书楼里,看来的那些绝世英雄的传记还要精彩。
而顾峰的目光则更注意在眼前这个汉子身上,这汉子长得虽不英俊,衣着也朴素,但鼻梁挺宜,额头宽广,双目闪闪有神,予人既稳重又多智谋的印象,不像寻常人物。
顾峰乃拱手道:“承兄台解惑。我叫顾峰,这是我兄弟叶子启。”
汉子也拱手说道:“我名作徐靖,大家都是沦亡天涯的人,不必客气。”
“原来是徐大哥,幸会。”叶子启赶忙说:“听徐大哥说的情况,好像对寒叶城相当了解。我们兄弟初来乍到,正遇到难处,不知徐大哥可有空闲同我们多聊几句,帮我们开解开解?”
徐靖如何听不出叶子启话中的结交之意,哈哈大笑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看两位小兄弟站在人堆里,神凝气充,气宇不凡,有意与两位结交,这才过来搭话。既然两位看得起徐某,我们不妨找个地方,慢慢说话。”
叶子启和顾峰都喜而称是,于是一行三人走出人群,来到一片雪松下,各自报了家门,详谈起来。
叶子启和顾峰交代了自己的经历,着重说明了希望从军的想法。徐靖听后问道:“两位的家里,可是军户么?”
叶子启和顾峰一起摇头,说道:“不是军户就不行么?我们对雎国军制不甚了解,还请徐大哥解惑。”
“也并非不可,只是多了些麻烦。”徐靖说道:“雎国军制,实行的是卫所兵制,从寒叶城到各地县镇,设立卫所,管理当地有军籍之户。
全国有超过万家的军户,士兵一直是从这些固定的军户中征集。每户出一兵,兄死弟承,父死子承。征集来的士兵,最终都由军卫统帅。
雎国有三大军卫,一卫有五千六百人,里面地位最高的卫长称‘都指挥使’,也就是一卫的百城焱将军,二卫廉洪野将军,三卫百城霜将军。下设千夫长、百夫长等等。”
“那我们没有军户的出身,岂不是求门无路?”叶子启着急道。
“要在平时,这的确是个麻烦。不过——”徐靖话风一转,道:“现下时局不同了。
今冬马贼之祸,远甚于往年,竟已从沿海深入到了北山、寒石各村镇。为了应对这个情况,廉洪野将军前日在寒叶城西北二十里的雪龙坡上,驻扎军营,设坛征兵,名唤‘武举’。
即使是平民百姓,只要身怀武艺本领、又有心报国,通过‘武举’考验,就可破例收入军中。
我看两位小兄弟虽然年轻,身子骨却颇硬朗,当是有武学傍身,不妨也过去试试本事。”
“好!”叶子启听到有“武举”之事,简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兴奋拉起了顾峰的胳膊,说道:“顾峰,咱们有活路了!赶紧去那个雪龙坡,凭你本事,肯定没问题。”
可出乎叶子启意料,顾峰这时的脸色却奇怪得有些阴沉,只看他默然半晌,眉头皱着,却是向徐靖问道:
“敢问徐大哥,我听闻百城焱将军素来镇守寒叶城,刚才又见到了廉洪野将军和百城霜将军入城,听大哥意思,如今竟是三军都指挥使齐聚寒叶城中。那北方防线,是谁在指挥?”
徐靖有些惊奇地看了顾峰一眼,才答道:“你……不错。身处困顿,竟还心系国事。不过你这个问题……唉,总得有兵,才要用人指挥的。”
顾峰眉头皱紧。
“这是什么意思?”叶子启也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北方防线了!”徐靖长叹口气,道:“其实,大约半个多月前,一支蛮人骑兵,不知怎的,竟绕过重重哨所,突然出现在寒叶城北二十里的寒石镇。
虽然百城将军立刻就出兵过去剿灭了,可国主百城侯随后就发出急诏,让廉洪野将军和百城霜将军领兵回来拱卫寒叶都城。”
叶子启心下一寒,问道:“难道,现在雎国的军队不管被马贼戕害的百姓,全都在守着这座寒叶城?”
徐靖沉声答道:“差不多是这样。这也是因为今年的贼祸之烈,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大约向天岳城里皇帝的求援书已经在去的路上了,明年这时候,大嵩皇帝就会提前派遣内陆诸侯国来兵援。
但今年,所有的北境诸侯都在这样做,他们抓不到那些四处游击扫荡的马贼,也摸不清马贼的底细,就把所有兵力都收在自己身边,放在王都里面保卫自己。”
“所以,马贼才会突然杀到我们镇子上,而我们没有收到一丁点儿预警!”叶子启红着眼喊道。
徐靖凝视了叶子启一会儿,叹气道:“叶兄弟,既然你是从山镇上来,那你应该知道山里人是怎么扑灭山火的吧?
当山火烧起来的时候,你想要直接扑灭它,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做法,是伐除草木,清理出一片隔离带。
这样等隔离带里面的野草都烧完了,山火烧无可烧,自然就灭了下去,无法再向隔离带外面蔓延。
百姓就是野草,马贼就是火!掌握军队这条‘隔离带’的王侯们,会在乎野草的死活么?
寒叶城里的王侯知道,火只会烧一冬,马贼们真正能携带的物资容量并不大,抢掠够了,开春以前就会回去乾州;而春风一醒,野草就会自己重新长起来,继续为他们提供草料。
军队这条“隔离带”,不需要去包住野火,只要围住王侯们自己就够了!”
徐靖突然直盯着叶子启和顾峰的眼睛,沉声说道:“这天下就是一片烈火燎原的战场啊!两位小兄弟,你们有想过要在这片战场上做出番什么事业来吗?”
顾峰沉默不语,而叶子启则避过徐靖的目光,转头遥望向寒叶城那紧闭的城门,还有展翼而去的雪雕,轻声说道:
“不敢多想。既然我只是个草民,那我只盼着能躲开火苗,去往安全的隔离带里面扎根。我要跨进那道城门,我现在只敢这么想。”
这话说得倒是朴实。但从顾峰的视角,正好注意到,在叶子启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那望向城门的眼睛里,分明亮起了一对诡异炽热的金色重瞳。
——
注一:《山海经·西次三经》:曰崇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文臂,豹虎而善投,名曰举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