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蓝染的布衣,背影曼妙,有一双湿漉漉的、浸透江南烟雨的眼睛。
2004年前后,我为完成一篇关于古法染布的民俗学论文,曾在云南周城居住月余。
云南多白族,善织染,那段时日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清晨时分,游荡在这座扎染之乡的大街小巷,看一匹匹蒸煮后的染布被高高悬起,漾起满城的姹紫嫣红。
可在我眼中,所有的缤纷浓淡,都不及出自阿特利老先生之手的一匹蓝印花布来得古老美丽。
阿特利老先生是英国人,却意外地有做古法扎染的好手艺。他在1987年来到中国,定居在我临时住所的隔壁,有一方不大的院子,一半植着蓬勃的板蓝根,一半悬着若垂自天幕的匹匹蓝印布。而他白墙青瓦的小房子,就在深浅不一的蓝布后若隐若现。
他中文流利,讲话时常用他那双清澈的灰蓝色眼睛友善地望着我,让我不禁感慨男人的魅力果然源自岁月沉淀。他看起来只有七十岁,所以当得知他已八十五岁高龄时,我大吃一惊。
“您刚刚说,院子里的布都是您亲自染成。以您的年纪,还这样操劳……”他身边并无小辈,八十多岁还要挂布浆洗,是为补贴家用?可这样问实在冒昧,我一时犹豫起来。
阿特利老先生笑了。他从洗得发白的衬衣中摸出一只怀表递给我,里面是一张黑白素描。
素描中是一个少女美得惊心动魄的剪影。薄似纱的垂布后,她正专注抻平褶皱,五官隐没在那个年代特有的柔焦中,只大概看得出颈臂,脊背与腰身曼妙的曲线。这一动作如此简单,可不知为何,我却忽觉此情此景极美极安宁,一颗心沉甸甸地安眠至地老天荒。
表针静止在九点二十七分,仿佛她的岁月也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论扎染,我永远比不上她。”他的眼神迷蒙起来,眸中的光芒穿越如织岁月,与1937年那个误入桃源的年轻异乡人渐渐重合。
这个定格在时光中的少女名唤织瑾,向织瑾。
织瑾是个染娘,1937年时,她恰是双八好年华,却能染出乌镇最好的布。远近的媒婆踏破了织瑾家的门槛,织瑾的爷爷却油盐不进,毫不松口。
邻里议论着,织瑾爷爷这是想攀一门高亲!而阿特利,就是这风口浪尖上的“高亲”。
“织瑾,板蓝根要摘什么样子的?”阿特利挎着竹篮蹲在一排板蓝根前,正搔着卷毛苦恼着。
“叶子饱满的,颜色……比你眼睛更蓝一些。”织瑾从高悬的蓝布间钻出个脑袋,眼睛湿漉漉的,像浸透了江南的雨。
等板蓝根摘好,织瑾指挥阿特利将它们混上石灰和水搅拌。
“绀蓝,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织瑾一边监督染水的粗细,一边和他闲聊。
阿特利摇头。织瑾说他的眼睛是绀蓝色,于是现在他就叫绀蓝。
阿特利是在一个月前被织瑾爷爷捡回家的。“毛小子很凶险的!”老爷子逢人便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那天晚上我听戏回家,过桥时就听见桥下‘咕嘟嘟、咕嘟嘟地冒水泡,我提灯这么一瞧,啊哟!这不是个人吗!”
没人知道阿特利为何会凭空出现在乌镇的夜河里,包括他自己。爷爷说,他许是从桥上摔下来,入水时磕到了脑袋,忘光了自己生于何处、姓甚名谁。
奇的是,这个鬈发蓝眼的洋人,居然说得一口地道的南腔。“大概是上海那边来的,”爷爷私下里和织瑾说,“那边有租界,洋人从小就长在上海。看他衣服的面料,值钱的。”又拍了拍织瑾的头,“救了他,就是一份恩情。他是洋人,等哪天老爷子我不在了,他也许还能照拂着你……”
“嗲嗲(爷爷)你又乱讲!”织瑾气得一把捂住爷爷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