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中国,是悬在两段战乱风雨之间随时会倾覆的独木舟。而飘摇中最富足安逸者,当属高鼻深目的洋人。
爷爷是早年举家从遥远的云南迁来的白族人。奶奶病逝得早,织瑾父母诞下织瑾后,又去上海谋生计,从此杳无音信,留下织瑾和爷爷相依为命。老爷子年岁愈高,这两年身子骨也衰败了,愈发担忧起织瑾的前程。给一个洋人的恩情,也许就是留给织瑾一条命。
阿特利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就住在织瑾家养伤。相处月余,跟织瑾染布送布,也渐渐懂了些门路。
“瑾囡儿,送布喽!”
“好哟!”
织瑾答应着,进屋取了爷爷烫好的布。这些布将被送到北栅的成衣铺,制成各式好看的衣裳。
“我跟你去。”阿特利说。动荡年代匪寇猖獗,北栅尤甚,“太湖强盗”的恶名能止小儿夜哭。
“你留着,看家。”织瑾说,又压低了声音,“也看着嗲嗲吃药,他这两天咳得重了。”
许是脑子撞到的后遗症,阿特利总是在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迷路。他眨巴着绀蓝色的眼睛,耷拉着嘴角,像一只担忧的大型卷毛犬。
“回来给你买桂花糕。”织瑾笑弯了眼,“王嬷嬷家的,加好多红糖。”
可是那天阿特利等了很久,直到染水从水缥直浓绀,织瑾和桂花糕也没回来。
阿特利是在东栅边的桥头发现织瑾的。
谢天谢地,她没有出东栅,阿特利只记得住东栅的曲水和孤桥。
织瑾抱膝蜷缩在桥头,小小的一团,可怜极了。她发丝凌乱、衣衫沾灰,听到阿特利的声音,从臂弯中抬起一对红彤彤的眼睛。
“乌镇北栅头,有天呒日头”之说,并非危言耸听。织瑾送布回来时,遇到了土匪,钱被抢了不说,还差点遭土匪欺辱,幸好遇到了成衣铺的顾七,许了土匪很多好处,才得以解围。
顾七是成衣铺老板的独子。读过新式学堂,接受着新思想,却并非空有一腔热血的天真学生,懂得迂回与变通。
织瑾不想回家,阿特利陪她坐在桥上,两个人呆呆地望着桥下无忧无虑的野鸭。
“若没有顾大哥,也许今天我就回不来了。”织瑾闷声说,“我真没用。”
胸口处一团不明缘由的闷气堵得阿特利烦躁不堪。
“不用什么顾大哥,”他愤愤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织瑾低着头,一截白玉似的颈子浸泡在婵娟光辉里。
“你迟早要走的。”她低声说,“乌镇,留不住你。”
它留得住。可阿特利觉得,有些话没必要都说出来。
这件事到底没有让爷爷知道。那天他俩像没事人一样回家,只是在爷爷看不见的角落里,两人互相眨了眨眼,藏住了一个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并没有藏住很久。
除夕将至,一日辰时,染坊的门被一群人敲开了。
五六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们披着伪善的笑,乌泱泱围满了院子。打头阵的是那天的土匪,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爷爷说,想讨织瑾做妾。
爷爷一时差点背过气去。男人们上来就要架走织瑾,织瑾灵活一转,一溜烟从人墙空出的缝隙中跑出了院子,阿特利咆哮着挡在门口,和他们扭打作一团,拳头快且狠,生生震住一群狼匪。可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匪徒抄起木棍,一棍敲在阿特利的后脑上。
可他竟像铜铁铸成,回身一腿踹开了匪徒。索性土匪头子事先交代不能见血,不吉利,匪徒们才没亮兵刃。
就在胶着的当口,织瑾终于带着保安团回来了。染坊位置偏僻,邻里又惧怕悍匪,她拼命跑了许久,整个人虚脱般大喘着气。
土匪头子无意跟保安团正面交锋,撂下一句“半个月后的除夕夜,再来带人走。不应的话,小心老头子的命!”就带着一群人扬长离去。阿特利一口气松懈下来,瞬间天旋地转,脑后嗡痛,耳边织瑾的惊呼若在天边,倒下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了织瑾苍白的脸色,和织瑾身后另一个男人。
是顾七。
战乱年代匪患猖獗,保安团怎么会每个都管得过来呢?织瑾深谙这个道理,她先找的人是顾七。顾七凭着关系,请得保安团出动了。顾七又帮了她一次,这是天大的人情。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织瑾低头舀了一口杂粥,喂到阿特利嘴边。这是伤后第四天,阿特利头仍晕得厉害,找不准自己嘴的位置。
粥软糯鲜香,阿特利却觉得它酸透了。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他阴阳怪气地说。
织瑾呆望着他,忽然红晕漫上脸颊,慌慌张张地低头,将勺子胡乱塞到他鼻下。
“烫,烫!”阿特利嘶哈着凉咽下,半晌,忽然低声问,“你会吗?以身相许。”
织瑾垂眸,耳垂红透欲滴。“先养好你的伤吧。我……”她声音渐弱,似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颓败了。
顾七救得了她一次两次,救不了她一辈子。半个月后的除夕,也许命运再由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