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案后面等结果的左老夫人,看着叶子恢复了神智,内心不由得钦佩起上官羽津的手法,倒是琢磨着,儿子有远见,急急招来了这个“神医”!
不过她也敏感地看出,上官羽津看向叶子的眼中,有超出医者之外的那份不忍,或者说,施针的时候,他额头的汗珠,表明了他内心的那份紧张和不舍得。
左老夫人正好奇,叶子和上官羽津的师徒关系,只见儿子身手矫健、好像伤口都愈合了一般冲进来,不禁低头想笑。
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这几个人,无所适从的样子,左老夫人说了句,“好好待叶子”,便带头离开了白色大军帐。
“大,大人?”叶子,失声开口。
突然到来的意外、支撑她在牢中苦苦死撑的意外,果然是真的。
叶子视线逐渐模糊了,对着走过来的左凌丰,伸出手、不住地颤抖。
因为“守灵”那晚,被伍集踢伤头部,又焦急左凌丰的“尸身”、经历当众鞭挞欺辱,叶子时好时坏的眼前重影,更加严重。
左凌丰突然发现仿佛盲人一般的叶子,失神而用力的看向自己,以为是她被伍集毁了眼睛,立刻凑近了坐下,对着叶子耳语。
“你这眼睛,我今晚就去给你要回来。”
他二人,都诡异地缩着自己,不敢相互触碰、抱紧,因为彼此身上,都有渗血的伤口。但是叶子听闻这话,不顾一切上前抱紧左凌丰,她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言辞阻拦,只能这么用力地紧紧抱住他。
“啊,疼!”左凌丰开口呻吟,伸手扶住叶子的双臂。
叶子立刻松了劲,眼泪瞬间滑落,手依旧颤抖个不停,摸着他的轻甲下的肩头和手臂,心疼地一点点下滑,直摸到了手。
“这里,不疼吧?”她问。
“怎么?”左凌丰完全不解叶子要干什么。
叶子猛地握紧,告诉了他,眼病是早年被踢伤的,和伍集无关。她也听到了战鼓再次响起,担心左凌丰今晚攻城,便这么死死拉住他。
左凌丰哪里相信!
叶子缓和了心绪,低声说道:“放过城里城外的无辜吧,你是左都督大人,不能这么意气用事。否则,你和伍集,有什么分别?”
一语中的!
左凌丰沉沉叹息,“好。我再忍耐几日。钦差应该快到了。”
.
得知叶子眼病加重的上官羽津,匆匆赶来,看过之后,叮嘱叶子,主要是急火攻心所致,吃些汤药、安心调养的话,半个月是可以恢复的。他没说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因为他也不知道。
为了减少叶子的焦虑,上官羽津劝说叶子白天都蒙上眼。说,其实看不见反而能心安些。叶子和左凌丰都认同上官羽津说的道理。
叶子也说,每次以为好了,自己反复睁开、闭上眼睛,时好时坏的,更添了心里的烦恼。
不过,白色大军帐这样内外地进进出出、忙碌折腾,还是让伪装成村民的探子得知,都督左凌丰并没死,并立刻进城汇报给伍集。
.
伍集因为昨晚送走左老夫人,听闻要去拿母亲的“遗物”,又是一晚上没合眼。
他这看着窗户纸开始变白才眼干燥热了一番,睡了一个时辰便清醒了,此刻坐在正堂,竭力将“母亲”两个字,扔远些。
但是,人是很奇怪的。
越是想丢弃不要的东西,反而越能搅乱生活和身心。
伍集,这会儿突然想起魏琳,问了看守他的人,说昨晚魏琳找到了儿女的住处,和他们在一起。伍集听了立刻面上鄙夷,冷笑一声,让人送话过去,让魏琳今晚必须去漕运总督府暗杀宋启功。谁知,门口突然进来一个探子,说了左凌丰假死的消息。
他立刻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粗话,命人立刻绑了魏琳父子三人,去城外!
——他要让没死的左凌丰看看,自己被他耍的代价。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见不得这些,绑魏娟和魏无恙的时候,还是暖风拂面、日头当空照;然而,刀斧手就绪了,天便开始阴暗下来。
魏琳反绑着双手,让儿子和女儿都爬上自己的后背,绑着麻绳的四只小手,紧紧扣着他的脖颈,他则腾出手来托着两个孩子的小屁股,一步步走出宿州城。
路边的妇人们见状,带头哭了出来,口中只说,“多好的孩子,这是怎么了,要去砍头啊……”;紧跟着,远处大团黑气沉沉的乌云,带着瞬间变冷的春风,缓缓漂移过来,彻底遮挡了方才的日头。
左凌丰得到通传,说南城门前,突然有个刽子手,拿着大刀立着。他的心也提到了喉咙口,猜到可能是魏琳出事了,立刻对着众人立起食指,示意嘘声,说,“先不要声张。”
他不希望叶子听到,自己儿子的任何,为了让叶子安心,左凌丰没有告诉叶子,魏无恙被抓到在宿州城里,做了人质。
.
走到简易的木桩前,高大的魏琳,仿佛矮小了很多,往日的潇洒倜傥瞬间没有了,换来的就是一个绝望的父亲,在平静接受残杀。
他不希望让死前的孩子,心生恐惧,一路哼着他们喜欢的小曲,是左之瑛在家最喜欢哼的那首《岸花千里香》。
“小风儿,是送信的小子呀,送来千里香,真是香千里;”
“小风儿,是岸花的小哥呀,手拉手、飘呀飘,飘到千里外,来到我这里。”
走出城门,真的看到刽子手,魏琳甚至觉得畅快了,因为孩子们死亡之前,只是看着刀而已。
简单,痛快!
他停止了哼唱,躬身放下手里的两个孩子,单膝跪坐在他们面前,对着惊恐的孩子们,说,“乖宝儿,一会儿就能见到你们的母亲大人了,要开心点哦,只一下下的,咱们魏家的宝宝,都不带怕的!”
魏娟仿佛更明白,在冷风细雨里哆嗦着,只是大哭了,因为她看到刽子手的刀,雪亮亮的,非常大。
大雨,仿佛是被她的大哭震动,随即从乌云里纷纷落下。
大概是觉得太吵了,魏娟被人一把揪起来,拖到木桩前,将头按在木桩上,她用泪眼不停地眨着,想看清楚身边的爸爸和弟弟,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无力地瘫软着。
但是,她身后的刽子手,反而收回已经举起来的刀,后退一步,正色说道:“黑云压顶,不可行刑。”
跟着他们三人一起出城的伍集,哪里听得刽子手这般拖延,厌烦地一掌推开刽子手,抽出自己的佩刀。
刽子手又开口了,“黑云压顶,恐生厉鬼邪佞,祸乱世间!”
伍集,斜眼看了魁梧的刽子手,冷笑一声,正要举刀,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左凌丰,一身戎装立在两面战鼓之上,拉着满弓,墨色的箭头,正对着自己。
他意外于左凌丰真敢对自己下手,和这个表弟隔着大雨,对视了片刻。突然,他听到靠立在魏琳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魏无恙,大声叫喊起来。
“妈?妈妈!你在哪里呀?儿子好怕啊。”
大雨,一刻没停的下落,打在城砖,发出生硬的“哗哗”声,瞬间淹没了凄厉清澈的童声。
“阿爸说,一会儿就能见到你了,妈妈,你真的在吗?妈,妈……”魏无恙哭了,他委屈地将头紧紧挨着魏琳,看着魏琳身后的刽子手,和他手里的大刀。
.
伍集手里的刀,缓缓垂下了。
他无法让自己的刀,砍向“幼年的自己”。
“妈?妈妈!你在哪里呀?”——魏无恙的哭诉,他曾经在梦里,喊过无数遍,从六岁那年开始。
伍集示意立刻回城,因为雨中看到左凌丰,箭在弦上,众人都知道,左凌丰在犹豫,便急急拉扯着魏琳父子三人,回了城。
.
瘫坐在正堂的伍集,气急败坏地命人堵了孩子们的嘴,关押在正堂后面的偏房里,自己看着跪在地上,和自己一样,滴答滴答淌着雨水的魏琳,心生恼怒。
“我,今天大雨,我放过你们!但,只是今天。明天你去砍了左凌丰的人头来,否则……”
伍集自己心烦意乱地说不下去,停了停,看着低头沉默的魏琳,不知道对方心思是否还关注在儿女身上,接着说,“否则,我会毒杀他们。用毒,比砍头,痛苦!你知道的。”说完,他也不管魏琳,自己走到内院,换衣服去了。
.
第二天一早,魏琳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先出城来找左凌丰。
谁知道刚来到大军的营地前,便远远看到了好像是在等着他的左老夫人,初霁之后立刻是暖暖的风,更是立刻让魏琳寒冷的身心,得到了意外的抚慰。
照常是一身石青色的锦衣短打扮、腰间紧束着暗紫色腰带,衬得一头华发的英华将军更加让人,眼前一亮。
魏琳感觉到,她应该也是一宿未眠、却比自己还精神矍铄,不由得有些惭愧。
左老夫人抬手阻拦,没让他下马,直接递上一个重锦包裹的小木匣,抬头死盯着魏琳的双眼,低声嘱咐,“这个,只能让伍集,一个人看。快去!”
魏琳看着对方的威严,一时间不敢怠慢,心想今日先用这个交差,便二话不说、调转了马,奔进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