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站,在京城的大牢里,以为此生就死在这里面了。
他离开大盐城的时候,还没想到面对审问和拷打,能有多少难度,只想着,一切都按照事实说了,信则信、不信就是命!
谁知道,入狱一个月了,这会儿听到牢门上铁锁开启的声音时,他还是不由得一阵绝望。走到满是腥臭味的行刑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大概是因为他是有军籍的人,水刑成了家常便饭一般,这是元站的头没在水里的时候,唯一给自己的安慰,想到家中的尚小瑜独自一个人在陌生的大盐城里生活,余生要是守寡了也不知道娘家是否能收留,他很不甘心,尽管之前他认定,自己的命就是给了左都督大人也是应该的。
但是他就是不甘心这么带着污秽之名死掉、让尚小瑜和未出生的孩子也带着这般污秽之名活在世间。想到那将是比现在的酷刑还要残忍的日子,元站咬牙用力坚持着,不让自己就这么屈服下去。
他弄明白的,在他被折磨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审问才刚刚开始,他一边呕吐着方才呛进去的水和唯一的一顿牢饭,一边诉说着事实:
“去尚月斋找到叶子夫人的不是在下,当日白天在下始终在都督府内,陪着钦差大人。晚上在下确实大盐城北城门下,递给叶子夫人一个包袱,那是左都督大人的日常换洗衣物鞋袜。因为当时的都督大人被打伤,不能走动,腿部至今留有残疾,所以叶子夫人自己雇了车马,在下只是递上包袱、目送他们出城。当晚有在下的值班记录可查。”
“都督大人从北宸海镇返回大盐城,叶子夫人确实随行,在下只是城门外列队迎接,并非私自出城相会。日常的大盐都督府内,在下是不能走到内院的,那里有巡卫警戒,如若进入都督府内的书房叙谈,也是一众人等跟随,绝无半点独处来去。”
“叶子夫人确实在深夜点名让在下走进到她的卧房,但身边始终有大夫雀织和婢女亚琴姐姐在场,门外也是全府的婢女下人守着。当时已过子时,叶子夫人突然中毒发作,而且有临盆的征兆。在下得了消息,为了时间紧迫,确实在都督府内纵马送大夫进入内院,叶子夫人因为担心在下会当晚就快马去小胥城通知都督大人,而下毒之人可能还在府中,为此叶子夫人须得当面吩咐在下,收好下毒的证物,叮嘱在下万不可送信让左都督大人的腿伤治疗一半就返回。其余时间,在下再没踏进过叶子夫人的卧房,半步。”
“叶子夫人始终深居府院,在下始终留守在军营内,府上众多婢女姐姐们,可以作证在下与叶子夫人的清白。”
这些供述,元站已经说了十几遍,这会儿他闭着眼睛、不顾刺痛的鼻管和头顶,一口气又说了一遍,然后他略略跪直了上半身,抬头扫了一眼对面的主审官。
又换人了!
因为他听到主审官的声音陌生,就这么抬头确认了一下。
宋佳,看向地上的元站,一张干瘦枯黄的脸上,无望的大眼睛只扫了自己一眼,又单手撑地、后背一拱一拱地呕吐起来。这么一瞬间的扫视,内慧的宋佳立刻发现,元站和丁驰誉交好,看来是有道理的:他也在元站的眼中,看到了京城的将官里很少见的坦诚和平白。
随着不停的呕吐,元站头上身上一刻不停地滴着水,整个人又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冒着诡异的热气,看到黄绿色的胆汁又吐了出来,不知怎么,他突然垮了下去,前额“咚”地一声跌在地上,掩饰了他满脸绝望的泪痕。
因为他发现,方才扫视一眼的新主审官,三十岁的年纪,正一脸傲慢地歪着脑袋,看向自己。
——“这人不相信他我!”元站这么绝望地想着,准备着身后的人过来再次将他捆了手、绑了脚,倒掉起来,猛地砸进冰冷的水缸底,直到自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像一具死尸般,拉上来。
最关键的是,每次拉上来之后,胸口被人猛踩两脚之后,他又活了过来。
死亡一样的寂静,让行刑室外传来的皮鞭抽打声和喊叫声,更像自己身处阴曹地府。这种不自然的瞬间寂静,这也让元站想到在宿州城外时,战鼓远在身后,而眼前只看到黑云一般箭矢冲出城楼之前,也是这般窒息、不自然的寂静。
.
宋佳低头看着大堆叠放的卷宗上的文字,几乎和方才元站供述的一字不差,可见他说的是实话。这让从左家的晓铭府出来的宋佳,觉得眼前略略一松——此事,在元站这里是没有什么错处可揪出来的。
“小元将军,”宋佳用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然后直视元站,问道,“我只问你,今年二月,你可曾进出过大盐都督府?”
元站听到这个新来的主审官,突然称呼自己“小元将军”,不禁抬眼看向对方,对方淡淡的长眉毛下,一双不知道是困倦还是睁不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自己,他立刻缩回眼神,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二月?”元站在用力思索,当时的自己……
“回禀大人,元某没有进出过大盐都督府。”元站坚定地说。
“放肆!”宋佳立刻虚张声势地一拍油光冰冷的惊堂木,“来人,给我打。”
“大人,大人如何……”元站吃惊地想抗辩。
他本来以为这个主审官称呼自己“小元将军”,应该会有所不同,是个相信自己的人,谁知道突然听到对方不由分说地“喊打”,可见也不过如此,随即口中止住了分辨,节省些体力来对付鞭刑,也比无望地喊冤更可靠些。
宋佳见元站欲言又止,便抬手示意拿着藤鞭、大步走上来的牢头停一下,指着地上的元站,厉声说道:“本官只问你‘二月可曾进出过大盐都督府?’,你竟然都不问是二月的几日,可见你是在撒谎!”
不等地上的元站闻言、渐渐跪直了准备分辨,宋佳看向左边的两个官员,又看看右边的拿着毛笔看着自己、等着记录的书记官吕真,然后得意地看向地上的元站,语气傲慢起来。
“本官从不滥用刑罚。小元将军之前所述本官暂且信你,不过今日本官来审了,那自然就打你个心服口服。”宋佳说完,语气镇定,俯身向前,对同样抬头看向自己的元站,说道:“本官且问你,你可是左都督大人的亲随副将?”
元站被宋佳这突然的明知故问,一时间不知道缘故,低头说,“是。”
“大盐都督府是本朝最大的州府,往来的军政、民生事务最繁多,你既然是都督大人的亲随副将,如何整个二月都不曾进出过大盐都督府?难道左都督大人整个二月,都去了军营里办公吗?”说着,宋佳得意地再次看向身边的官吏,“还是你这个亲随副将腿断了,无法跟随左都督大人左右!呵,分明就是你心里有虚,在此信口雌黄!”
行刑室里,诡异地啧啧之声,预示着接下来元站的痛苦。
埋头记录的吕真,更是兴奋地一字不差的落笔,沾墨之际,快速地扫一眼地上的元站,嘴角止不住的一歪,盘算着晚上喝酒的时候,可以冲着一桌子男女们,说道此事。元站身后的藤鞭,在牢头的手里,晃动着、靠近过来。
宋佳一副“反正事实如此了,本官也懒得再搭理”的傲慢表情,厌烦地向后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低头开始把玩腰带上的吊坠下的穗子,就等着元站签字画押了。
.
元站听完了宋佳的质疑,反而眼前一亮,听到身后有冲过来的脚步声,他立刻抬头恳求,“主审大人,请容元某,请容元某详禀。大人啊……”,说到一半,后背已经被人抬脚踹到。
宋佳,抬头轻轻说了句,“说。”
元站从地上爬起来,端正跪坐在自己的脚上,竭力控制住因为被踹倒地而再次剧烈疼痛的头顶,说道:“回禀大人,元某正月二十一婚娶,七日后带着妻子元尚氏,去了她的家乡东滨城回礼。因岳母大人生病,我二人病前照料了几日。岳母病势见好,在下决定先行返回大盐城。在下至今记得,二月初八在下启程之日,突然得知海上浮冰撞断了栈桥。因为事关沿线海防,在下收到报告之后,立刻书信上报都督府、陈情细节,公文是东滨城的中士张勇送出,有公文存档可查的。在下因此留在东滨城,处理修筑工事和财政预支等事,回到大盐城内的时间,已是三月初三……”
说到最后的“初三”两个字,元站只觉得窒息一般的喉咙发疼,哽咽地几乎气绝。因为说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当时在东滨城的岳母家门前,等着和自己一起回家的尚小瑜,突然说不想骑马赶路。
当时的元站,因为一心只想着快点返回大盐城,正想反驳却看着门口的岳父和两个小舅子都在笑,他只能牵着尚小瑜的马,轻轻抱怨一句,“干嘛?我得赶着回去的。”
尚小瑜脸一红,低头凑到耳边娇声嘀咕,说可能有孕了。听到这个消息的元站,立刻上马去雇了马车来。
当时自己的兴奋和雀跃、对生活充满着浓情蜜意的热烈,与此刻跪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噤若寒蝉的绝望,元站悲心阵阵,酸楚地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