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译官有译官帽,这让灰发的叶子,更喜欢天天穿着译官服,穿行于都督府。
左凌丰压根不同意她搬去译官所居住,但是也不能逆了叶子的心意,他便想出这个大家都有个台阶下的办法,让叶子做为译官,日常跟随自己在都督府的前厅呆着。
关键,这样也能避开自己始终不敢解释明白、郁怒不消的母亲,在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对叶子做什么动作。
左凌丰知道,自己的母亲产生的误解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开的,但是让他将那晚魏琳夜闯都督府的事情全部实话实话,他没那个胆量,那样只能让自己脸上更加难堪,非但扣了女犯人做妾,还一把年纪了和手下的一个小将军争夺这个小妾。眼下知道叶子和魏琳还有个儿子,此事就更加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及。
左凌丰只悄悄和左之瑛说了魏无恙的事情,他倒不是希望从中作梗、让妹妹从此放弃魏琳,而是希望她能权衡好关系,日后真嫁入魏府心里有个准备。毕竟,他也看出来,左之瑛一直在左老夫人面前替叶子打掩护,明显是,她钟意魏琳,而不敢让老姑母知道,魏琳和叶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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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年里,日常顶多是遇到新近往来的东瀛商户前来都督府报备,或者是一些关于调查东瀛暗探进出港口的事宜,能送呈都督府的也并不多,叶子一年到头,能用心忙碌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个多月,外出更是机会不多,不过她找了机会,去东滨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魏无恙。
已经如愿出嫁的左之瑛,抱着魏无恙来见的叶子,魏琳正好带兵去了北方,做战前的后备增援。——左凌丰就是选这个空档,放心让叶子见了儿子。
他倒不是不放心叶子,而是故意这样安排,让魏琳不能这么随意的见到自己的夫人,叶子;因为魏琳曾以送左之瑛回门为由,住在都督府外的客栈里,好几天不走,但也不上门求见。——他二人,内心较着那口劲,因为叶子。
左之瑛见到叶子,和叶子见到儿子的表情几乎差不多,都是吃惊不已。
叶子行了拜见礼,看到已经是魏府的大夫人左之瑛,小刘海没有了,油亮亮地梳着妇人髻,珠钗并着红发带箍紧的秀发,让她整个人显得高贵而活力四射,面上泛着新嫁娘的水润粉红,明显褪去了在都督府的青涩,俨然是夫妇和合的。这通身的幸福让叶子立刻心安不少:自己不能陪伴、服侍左右的男人身边,终于有了这个善良可靠的左之瑛。
左之瑛看到面色依旧苍白、眼底泛着青灰的叶子,直接问,“是姑母仍然在误解你吗?怎么瘦成了这样?”
叶子笑了,没说话,因为她竭力压制冲动,在儿子面前。
左之瑛见状,立刻凑近了,想让叶子抱抱沉甸甸的魏无恙。
叶子,反而后退半步,只眼中闪着泪花,一直在笑,半晌才问,“是魏无恙吧,你今年多大了?日常喜欢做什么呀?”
四岁不到的魏无恙,面对叶子的灰发,不停打量,听到问话,他有些胆怯,说,“阿婆,我喜欢和妈妈在一起。”说完,他立刻跑向左之瑛身边,一头扎进怀里,扭着小屁股撒娇。
左之瑛第一次看到笑中带泪的人,能笑得那么灿烂、眼泪却仿佛汩汩泉水不能停歇。她不禁也跟着陪了眼泪,回家的告诉魏老夫人,“叶子的情形很不好。”
一个月后,魏琳回来,得知此事,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我想再见见叶子。”
左之瑛爽朗答应,说,“我来安排。”
译官的工作,忙的时候是很忙,但还是空闲的时候更多。因为经常被噩梦打扰,叶子也以为自己见过魏无恙之后能好转,但是并没有,反而自己对儿子的思念更加严重。
左凌丰以为叶子已经度过了同时“失去”两个儿子的痛苦,因为她又面上时常有了些许笑意,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似以往那么推开自己。
但是这日听亚琴过来悄悄说,叶子背地里仍然会吐血,方才她又看到叶子夫人自己在井边洗绢帕,上面隐约有血渍。
一旁的桂英首先有些紧张,她白天见不到叶子,晚上偶尔想起来了去看看她,只觉得灯烛里的叶子,清瘦了很多,但气色、应对还看不出什么差别。而左凌丰听闻,沉沉叹气,他知道叶子不能恢如初,原因全在自己那晚的冲动言语。
他夫妻二人,对望了一眼,都不敢说破的事实:叶子活下去的希望没有了。
桂英捅了捅左凌丰,说,“晚上母亲大人我来陪着,你赶紧去看看吧。”
“如果那个孩子保住了,叶子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低声对桂英说。
左凌丰只要趁着母亲不在府上的日子,让大夫来瞧病,然后开了药,叶子也是半喝半倒掉。
有一次,左凌丰出门之后,忘记拿房中的佩剑,半路折返回来,却正好顺着西向的窗缝看到里面的叶子,在将碗里的药汤,倒进东向后窗的墙根下。
“你这是在干什么?!”左凌丰大为不悦。
他虽一时恼了,但看到叶子眼中的青白和空洞,立刻明白叶子始终不能原谅这个世界给与她的一切,而眼下的她活着非常痛苦,所以她情愿听凭身体的安排,拖着病体迎接死亡。
被身后的左凌丰吓了一跳,碗失手掉到了后窗外,叶子见无法遮掩,只低头不语。
左凌丰走近她,一把拉了她,感受到她的身体瘦得见了骨头,说道:“叶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能好过。”
叶子依旧不语,试图推开他。
“你要我怎样,你才肯乖乖吃药?”
“大人,你不是说尊重我吗?身体是我的,你就让我自己做主,行吗?”
“不行!你的身体是我的!”左凌丰说完,脸突然一红,因为脑海里竟然闪出昨晚他二人的样子。
叶子见他有些傻愣愣的,便开口说道:“你要再这样,我就借了你的东西,再不还了!”语气一点不容置疑,让左凌丰一时间没听明白,随后扳着她的肩膀,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不借!”他想了半天,才说。
叶子看着年纪不小的左凌丰,额头青筋暴了、冲她发着孩子气,突然浅浅一笑,伸手环抱对方,她想,如果自己对这个世间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舍,便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欲吧。
晚上,左凌丰又是深夜等着母亲安寝之后,偷偷跑到小偏房,却发现叶子上了门闩和窗户销子,怎么叫唤都不开。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被拒绝,这一年多,叶子几乎是找到这样的机会便不让他进门。
隔天问她,叶子说,拒绝他的理由是被老夫人知道了会招致不必要的非难,她不想再当众让大家为难。
左凌丰当时无力反驳,他知道叶子气不过母亲对她如此成见,因而带她出了两次门,说是巡视海防,查看东瀛商船,其实就是为了能让叶子放下心念和自己欢愉。他知道叶子心里有自己,不想这么苦着她。
这会儿叫不开门,左凌丰仿佛一个赌气的男孩子,干脆靠着门、坐在地上。
“你不开门我就一夜守着你。”说完,他双手放在膝头,低头回忆着叶子曾经的莹润和丰美,现在的叶子和死掉了也差不多,他是心焦而无力的。
原来以为在东滨城安排她和儿子见面,回来之后必定能改善她的心性,结果反而更糟,她仍然不肯好好喝药,甚至当着面喝了、转身就去吐出来。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入夜的寒意沁来,左凌丰交换了坐麻的双腿,搓了搓手、裹紧了外衣。
他后来猜想,叶子应该是一直隔着门缝,在看自己,因为他刚刚觉得寒冷不好对付,房门便开了。
叶子缩在门里,眼中含着泪。看到久违的眼泪,左凌丰知道,还有希望!
叶子本来很想问她最初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对我。”
但是又担心让左凌丰太晚睡觉、明天为了不露馅他还要很早便偷偷跑回桂英那里,导致没有安睡的黑眼圈,在左老夫人面前不好看。
“怎么没放大毛褥子?”左凌丰一上床便问。
“日子还早,这么早拿出来不太好。”叶子不敢说,万一让他母亲知道了又引起不必要的责难。
“那后半夜,不是要冷吗?”
“这不是有大人吗?”叶子感激左凌丰的心思,忍不住说了句调笑。
左凌丰见她突然说这个,心里立刻暖和很多。
“那明天晚上不许这样。等我!”
“明天我就铺上大毛,大人……”
不等叶子说完,左凌丰猛地俯下身子,吻了她。
他刚才过来,其实就是单纯担心叶子怕冷、再半夜冷出病来,怕她更加不肯吃药,此刻反而听出对抗他的叶子,语气里娇俏的家常味道,就情不自禁地上手来。
叶子暗中推了他,说,“大人累了,快睡吧。”
“为什么还是不肯接受我?”
“我还没有忘记魏琳。”叶子故意这么说。
“我都不在乎,你还这么计较!”赌气的左凌丰,一翻身平躺着,只是搂着叶子的手臂,没有分毫远离。
“大人,快睡吧。”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左凌丰知道,这一年来,叶子一直躲着他,应该也是为了这个。
听到叶子毫无声息,他有些急了,责问,“你不喜欢和我有孩子?”
“不是。”
“那就还是嫉恨我那晚……,我都说好好多遍了,那是看到魏琳拉着你的手,我才……”
叶子用手堵了左凌丰的自责,说,“请大人不要这样,是那孩子没有福分。”
左凌丰不语。
“我留在大人身边只一心想报恩,否则我怎么能再见到无恙。我真的,不论大人做什么,都不会嫉恨大人。”
“大人,大人!你从那晚之后,就一直这么叫我,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气。”
“嗯……可能吧。”叶子怅然若失、口中直言,“还是,,,都督大人更了解我啊。”
“你还说!”左凌丰看到叶子眼中泛着秋水波澜,再次俯身过来,吻了她的脖颈,她最难抗拒的点。
翌日,窗户纸还是暗灰色,以为叶子还没醒,左凌丰悄悄起身,掖好被子、迅速下床穿衣服。
“我不会是个好母亲,否则敬一和那个孩子,不会死。”叶子突然在他身后,喃喃自语。
左凌丰听闻叶子的自责,心痛不已,他不知道怎么反驳她。
本来他昨晚过来,想告诉叶子,陶万里接受魏琳的商单,终于利令智昏地进了一批以次充好的军粮,让魏琳抓到了机会,痛打了一顿,送进牢狱。家下仆人全部发到西部边塞做苦役去了,其中肯定包括那三个马棚里的男人。
但是看到叶子如此,不想再提及这些让她想起过往的任何,因而没有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