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那日,也是这么个天麻麻亮的时候,拿了魏琳的翠玉名牌、出门雇了马,斗着胆子一路在官道上飞奔。
因为担心魏琳提前醒过来而追上自己,她让马跑得自己几乎无法控制。叶子内心已经做定了主意、因为做了赴死的心念,骑术一般的她专心控制着这匹陌生的马,不再带有任何情感、一滴眼泪也早哭尽了。
来到大盐城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夕食落日,她匆匆在客栈洗漱打扮了一番,拿出包袱里魏琳带给她的一件大衣裳换了。
这是她在魏府最喜欢的衣裳,当时魏琳送来小胥城递给她,只说先放着,日后带着孩子回魏府的时候,穿上。
“我不想让母亲看到你穿着医女的衣服进门。”叶子当时听魏琳这么说,幸福地小心包好衣裳,只看着魏琳和孩子,粉红着脸、默默地笑。
灰发高绾、叉着嵌镶一颗紫玉顶珠的素银钗,叶子立在都督府门前,递上魏琳的名牌,请求通传。
左凌丰正在内堂的书房里,被左之瑛的“胡搅蛮缠”中,一甩手,将已经写好的奏章,仍在在书案上,拿了头盔、准备出门。
“听说,你前天晚上跑去了东滨城?”走到门口的左凌丰,语气中带着极大的忍耐。算是大哥还是留了些面子和这个小堂妹,而没有点破她跑去魏府送消息。
“大嫂,说的?”左之瑛见今日又挨了过去,一边理着书案上的文书,一边抬头问。
“切!你也太任性了。一个女儿家,一夜不归,像什么样子!”
“我能出什么意外嘛!”左之瑛试图撒娇卖萌。
“你嫂子都急哭了,你倒好,自己不要命地一路飞跑,被人知道还怎么活啊!”左凌丰干脆回身冲着左之瑛,开始再次发泄不满。
“我蒙着脸,对方不知道我是谁。”
“麻得!你还偷了我的腰牌,真当我傻吗?”左凌丰低声斥责。
“那只是腰牌,又不知道是我!”左之瑛继续辩解、并且语带娇柔了,她知道这个大哥宠她,这点小事不能拿她怎么样。
“左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左凌丰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用手推了一把身边立着的妹妹,气恼着,“你休要再在这里乱不清楚,这事关乎我左凌丰的名声。再敢乱来我可真恼了。”
左之瑛红着脸,低头不敢辩驳。
她拖了两日不让大哥意气用事、将奏折送出,其实心里着实七上八下地着急:
魏琳怎么还不来?
再不来讨情服软可就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东滨城的叶子夫人,求见。
兄妹二人,同时一惊。
左之瑛是吃惊,魏琳难道已经畏罪自尽了?叶子夫人是来讨要说法的?
左凌丰是吃惊,魏琳自己不来,推了那个小妾叶子先来都督府,难道是打算用美人抵罪过、来保自己周全?
魏琳若是这样的人,便是我看走眼了!左凌丰心里暗想。
他示意妹妹,“这女人来了,一会儿哭够了我先扣下,你那个魏琳魏将军自然要情真意切地冒出来求情的!”
左之瑛眼见被自己大哥揶揄,紧闭着嘴巴,无力反驳。
“到时候记得再来,看热闹哦。”左凌丰说完,气定神闲地一扭身,向前院的正堂,漫步走过去。
被他噎得一脸无奈、冷在原地的左之瑛,看着大哥高挺的鼻梁骨,在自己眼前尽展得意和鄙夷地一滑而过,她只好在大哥身后,用力翻了个白眼。
落坐之后,左凌丰暂时让自己的猜测扔到一边,但仍然挂着对魏琳的不屑、轻慢地后背一歪,等着这个差点被自己一刀劈了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能有个什么说法和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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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里,看到低眉快步走过来的叶子,一身绛色大衣裳,褶皱和腰带在摆动中略显着浅灰的绫罗,一丝不乱的鸦青色灰发翻着微紫色,只一根珠钗在脑后横插,面容端正沉静,在暗粉的霞光里透着高级白瓷的光泽,左凌丰心头突然一阵乱打猛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收了腿、坐正了上半身,因为叶子,肃穆气定,感觉不是来哭诉讨情的,更像是个赴死的女官。
他没猜错!
在左凌丰的记忆里,叶子还是上次那个尖叫哭喊的假男人形象,他一时间在面容上用力对应,担心自己别看错了上次的叶子和此刻的叶子夫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咽了一下口水。
女人,他见过不少的,他也很意外,自己怎么突然会如此紧张。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缘由。
看到桌案后面的左凌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最后还是喉结上下一翻,叶子定心了,这男人和丽香居里其他男人没有分别,看到自己都是会这么,呆住,这样就好办些。她以为是这样的。
“下面,何人?”左凌丰用官威掩饰自己的失态。
“在下是东滨城守城将军魏琳魏大人府的叶子夫人。”叶子稳稳下拜,将全名如数报上,便是让对方明白,自己此来,是领罪求死的。
不等对方拿腔做调地开口问何事前来,叶子先爽利地开口说明。
“妾身自知罪孽不可饶恕,特贸然前来领罪。于国法,妾身自当是罪不可恕、于家规,妾身更是心甘领罚。只因魏琳魏大人碍于东滨城和都督府的声誉体统而不敢造次行事,但妾身明白,犯错是要惩处的,今日特来以死谢罪。”
左家兄妹,里外都在倾听叶子沉稳有力的讲述,一句哀求仇怨都没有,一时间倒没了主意。
左凌丰等着叶子的痛哭流涕没等到,一时避开叶子的美艳,低眉在想今日要以何罪名收押了叶子,却见叶子,从身后抽出一柄小刀、反手紧紧握着,眼中坚定地看向左凌丰。
“妾身知错,还请都督大人,念及妾身今日之悔过,就此放过魏大人的失察之过。”
她没有说阿旺告诉她的、关于魏琳悔婚之事。
恰这一点,让左凌丰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叶子,心里的那份惊异,变成了敬意。
——叶子顾及官家颜面而未将儿女情长,放在明面上,讲。
话音刚落,就看叶子猛高举小刀,提气用力,向下扎进身体。
不等左凌丰犹豫,耳边听着风声,一个物件从他侧脸边飞出,正打在叶子的左胸。
毫无功夫的叶子,完全没能力看清,只觉得身体莫名地被什么东西撞到似的,向后一歪、仰面倒在地上,等她挣扎想起身,随即才是胸口一阵剧痛,她本能缩了身体,握着刀、想去摸痛处,一口血腥带着试探地呼气,呕了出来。
悄悄跟着大哥走过来的左之瑛,躲在正堂后面,眼见叶子要举刀自尽,就直接拿起手边的一个镇纸,朝她飞过去。
左凌丰看到碎在地上的黑玉镇纸,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安旭书握着佩刀、走向后面去查看。
他猜到可能是左之瑛不忍看到叶子就这么死去,一时心里不自在起来;但是身体却非常诚实地奔到叶子身边,老练地上前一脚,踢飞叶子手里再次举起的刀。
然后让里外所有人意外的是,左凌丰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突然俯下身去,一手搂住惊恐的叶子,一手擒住叶子的飞在半空的手腕,他确信自己没踢伤她。
叶子,被突然上前的左凌丰这么扣住,一时间紧张地颤抖不已。她用力让自己镇定,并一把推开他,就着对方纹丝不动而反弹回来的力度,她缩在地上、俯身跪拜。
“求都督大人,放过魏琳,妾身的错,请任意责罚,便是。”
叶子开始心惊,是在方才和左凌丰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比他一年前举着刀准备、劈砍自己的时候,还要让她浑身发冷。
因为这次,她清晰看出,他的眼神里,含着男人的欲望。
门外冲进来两个人,只听到动静很响,却看到地上缩着一个华服女子,身边半跪着蹙眉咬牙、一脸凝重的左都督大人。
两个人立刻会意,正准备跑出去回避,却听到身后的左凌丰,语带恼怒地命令:
“把这个叶子夫人给我细细捆了,押去临时监房,严加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