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铭府
送消息过来的小太监,轻轻收好沉甸甸的荷包,已经被六儿送出了院门,上了马。
左凌丰这才一巴掌拍向桌案,顺势呼地起身,拿起墙上挂着的一张弓,正要取箭,却发现左臂的伤还没有好透,挂弓弦的时候,里面有撕裂地隐疼。
“要死了!要死了!”他口中气恼地叫着,扔了手里的弓箭,大步走向母亲的房间。
一贯潇洒霸气的左都督大人,突然这么一连串的发泄,吓得安景的老婆李氏端着茶盘缩在月洞门边,不敢动。只有张小俊叹息一声,上前拾起地上的弓和箭,重新松了弓弦、放回皮囊里。
李玠听到前院里左凌丰的叫喊声,急急走过来,凑到小俊身边问怎么了,张小俊冲他摆手,看着左都督走远了,才用手拢着嘴,说:“方才来了个小太监,给了好处才透露,说皇帝要召见叶子夫人。”
其实,张小俊并不知道左都督大人,因何为了此事会气成这个方寸大乱的疯样子,只有李玠大概知道。晚上洗脚的时候,他哼笑一声,房中几个年轻人问他怎么了,他才说了前朝皇帝和夕颜夫人的事情。
看着众人听完仍然看着自己,李玠叹息一声,说,“夕颜夫人是左老夫人的表妹。”
空气中,听热闹的随意和闲适,立刻跟着鬼影子跑了,留下一片看不见的苍白。
这一夜,没人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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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贤阁,是个偏在皇宫西侧的小暖阁,相对低矮的挑檐几乎和京城里大户人家的正房楼阁略略高一些,因为这里曾经是朱熔萗第一次遇到夕颜夫人的地方,所以当左老夫人听到此事的时候,也愤恨地咬紧后槽牙。
清晨天不亮,叶子就穿戴了大燕子交给她的一件斜织绸缎大衣裳,一头灰色头发上只用了根素银钗绾好,送来的其他坠饰她一概推开。
因为要到御前觐见,她头天晚上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这会儿她默默取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一根蓝铁色头带,将头发紧紧束了。
这是左凌丰日常的绢丝色织头带。
在大盐都督府里被抓的那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左凌丰早起床去了前院忙碌,看到他遗落在自己床上的头带,便鬼使神差拿起来束在自己头上,因此跟着她一路戴着、跑到了京城,预计今日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见到左凌丰,想来日后带去那里也是个纪念,便取了出来、束了头发。
大丫头耶律宏意外地走过来,上下看了看收拾妥当的叶子,摸出四颗话梅干,放在桌上。
“具体规矩昨晚都和你说了,能怎么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如果龙颜不悦让你去死,可别回来找我们算账。”她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叶子愣愣地看向她高阔的肩膀,发现这个大嫲嫲原来内心也存有一丝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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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西门的一个小门走进去的叶子,跟着大灯笼一直走到慕贤阁附近的时候,仍然莫名冷得不停哆嗦。
当她看到元站双手捆在身前、已经跪在地上听命,叶子偷偷将一颗话梅干放进嘴巴里,距离元站身后三丈远,轻轻跪在地上。她只敢看着膝盖前半丈的地方,心想为何自己的双手没有被捆着。
不断有大步走过的踏步声、踮脚奔忙的脚步声、锦缎袍服的摩擦声、侍卫佩刀和吊链之间的撞击声、小碎步的走路声,以及太阳升起之后,屋檐上几只大雀鸟飞上天时翅膀的振动声,然后就是没有声音的声音。
一个时辰过去了,来去进出的宫女太监和他二人身边看守的带刀侍卫,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偶尔走动来缓解脚力麻木的侍卫,腰间的佩刀从叶子的眼角晃过,叶子从来没有这么惊恐这些她早就眼熟的刀鞘,曾经服侍左凌丰的时候还调笑说过,“天天看着男人挂着刀出门,就安心很多的”,而此刻侍卫腰间的刀,却让她领略到左凌丰说的那句“刀箭无情”。
离开暴室的时候,大燕子特地让叶子吃了一个鸡蛋、一个杂粮馒头和一碗粘稠的白粥,临走悄悄叮嘱她,“进去了乱看会立刻被挖眼”,这让跪坐在自己脚上的叶子,始终感到一种“死前战栗”的压迫感。
她看着地上的砖石缝隙逐渐清晰,四月底的太阳,虽然不灼热但足够耀眼。
日光从叶子的右脸逐渐上移到右后侧的灰发顶端,热度也从冷冷的没有温度转变成有些灼热感,这些许的灼热让冷到一直想小便的叶子,略略有了些许缓解。
叶子的膝盖和小腿,从酸疼跪倒刺痛、然后到现在的麻木,因为压迫感让她一动不敢动。她始终在用力听空气中的所有声音,为了能扑捉到左凌丰的声音,哪怕是他微跛的脚步声,叶子也断定自己能立刻听出来。但是直到日上三竿,一个小太监提着袍服、走过来叫她,她都没有听到内心的那份希望。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和元站是跪在慕贤阁的一个角落里,不是进出慕贤阁的甬道边。所以直到移步、跪在慕贤阁外的廊下,那里也是个角落,她始终听不到左凌丰的任何声息。
渴望见到左凌丰的叶子,着急的有些想哭,但是身处皇宫的压迫感,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想哭的时候就胃里紧缩想呕吐。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大丫头给她的话梅干,是干嘛用的。
因为慕贤阁是暖阁,在紧闭的门外是根本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除非里面的人大喊大叫。这让从来不知道深宫莫测的叶子,逐渐认为,此刻跪在慕贤阁外的廊下傻等,是命运这个无形的大手再次愚弄自己的把戏。
一阵阵涌上心头的绝望几乎要击垮叶子,突然听到太监喊,“圣上驾到”,叶子混乱颤抖的意识才戛然而止,她深深吸气来缓解堵在胸口的疼痛感,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远远听到有序的脚步声、大门的开启声、太监们进出的小碎步声,叶子默默对自己说,哦,不是愚弄,我还有机会为自己的清白辩解。
意外听到有裙裾拖地的声音,她知道是女人走进了慕贤阁,但不知道是谁,叶子猜测大概是皇后来看自己的笑话的,不!是来看大盐都督府的笑话。
她猜错了,皇后励嫣族这日身体不适、也没有男人那么大的好奇心,所以没有来。
走进去的是夕颜夫人。这个一直很乖觉的老太妃,着实不放心表姐唯一的儿子左凌丰,便拉下自己最后的这张老脸去求朱坚新,说,毕竟左凌丰也是自己的外甥。
皇帝朱坚新听了她的请求,倒是想都没想,说,可以。
等英华和左凌丰得到传唤,走进慕贤阁的时候,朱坚新为了想起之前宋佳的讲述,正草草又看了遍卷宗。他扫完卷宗、缓缓抬头之后,他也没啥兴趣接着听下面的几个臣子们奏报,直接冲身边一抬手。
身边的瑞昱,上前三步,对着门,高声喊了句,“宣叶子夫人,觐见。”
不只是顺着梁下的气孔里传到外面的叶子听了心里慌乱,就连看惯这个皇帝荒唐草率的大太监瑞昱,也心里莫名忐忑,
底下立着的一群人,更是立刻敛声静气,除了左凌丰仍然立在正当中,其他人都在渐次后退,让出一个更大的场地,他们非但是出于礼节和规矩,更有些心理原因:不想挨着此事。
叶子,顾不上跪的刺痛的膝盖,口中轻轻“唉”了一声,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伸手搀了她一把,她才从地上站起来。对方见她起来便立刻缩了手,叶子微微屈身,口中低声言谢。
“夫人保重。”小太监轻轻回敬了一句。
人在无助地走到极限的时候,一句轻轻的祝福,也能给予瞬间的力量。
叶子听到“夫人保重”四个字,立刻觉得人间的温暖流过了僵直的全身,让她竟然忘记了双膝的疼痛,低眉看着身前的新囚服上的明线线角,走进大门洞开的慕贤阁,面对明黄色锦缎前四丈远的地方,缓缓跪下。她嗵嗵直跳的心更加平静了,因为身边立着她日思夜想的左凌丰。
“民妇叩见皇帝陛下。”头触地的瞬间,叶子感到了小腹的那个浑圆的小生命,硬硬地抵住了自己的大腿根,叶子立刻觉得方才一直哆嗦的身体重新镇定,脑海里的一片空白逐渐恢复了正常意识:我是为了孩子们,走到了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挡我的。
“嗯。”朱坚新草率地应了一声,然后看着手边的一个镇纸,随手拨弄着。叶子不敢起身,因为皇帝这口中的“嗯”,不是昨晚嫲嫲教她的礼数。
叶子只能缓缓抬起挨着地面的前额,并拢十指的双手随着默默移上双膝,没有人来告诉她应该如何,她只能躬身低头,继续跪在左凌丰的左手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他的黑色袍服上,杜若色的丝绣祥云纹。
鸦雀无声,包括身边的左凌丰,叶子渴望着,能再次听到他的任何生息和动作。
“抬起头来。”朱坚新一边将食指按在镇纸上,然后双手放在龙椅地撑手上,再次看向地上的叶子。
叶子垂着眼、抬起头,跪直了上半身,交叉在身前的双手,紧张地在袖子里用右手指摸着左手背。她这个时候才发现,能帮到自己的,只有她自己。
在外跪了半日的她,反复推测是谁让她能够进宫面圣,给了自己一个最后申辩的机会,现在想来应该是她自己吧。
不十分敞亮的慕贤阁里,一众人都摒住了呼吸,因为不知道这个皇帝的口中,接下来会再说出什么,更是担心毫无经验的叶子,触怒龙颜,纷纷看向叶子和朱坚新。
果然,朱坚新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叶子。
方才引进来这个瘦小的妇人,看着也就那么一般,明显不年轻了,声音也不悦耳,朱坚新略略有些失望,他以为是个带着点异族口音的天仙飘进来,因而将眼神向矗在眼前的左凌丰一滑,意思是:就这?就为了这个女人?!
叶子穿着宽大的灰色粗布衣服,因而让她的瘦弱,更加分明地显露在外面的脖颈和下巴上,此刻她的异常细致和白皙,让不知道缘故的朱坚新以为是叶子在暴室里被折磨的惨白。
然而,他眼神一滑却发现,左凌丰只看了眼这女人的灰头发便立刻恢复了敛色静气的常态。
好奇之下,朱坚新立刻把眼神从叶子樱桃红的唇色和高挺的鼻骨上挪开,快速望向上她一丝不乱的灰色头发。
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朱坚新他意外发现,这女人泛着略略紫色的灰色头发里,竟然缠着根蓝铁色的头带。
他立刻猜到,那应该是左凌丰的束发带。因为很多南方来的官员都喜欢用这个颜色,而在北方和京城附近比较少见,包括他本人,就不喜欢这种黑不黑、蓝不蓝的颜色。
“怪不得就看一眼头发!”朱坚新没发现,自己在嫉妒他人的伉俪情深。
一旁的瑞昱轻轻递上茶盏,朱坚新这才意味深长地收回眼神,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说了句,“阁外的元站,先杖责四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