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并排坐在木床上,谁也不说话,气氛木然而微妙。蒋尧慢慢移动,贴到林亦森旁边,凑近脸逼问着:“真不是你绑的我?”
林亦森被她看得脸上发烧,通身燥热,不敢侧脸与她对视,强自镇定:“当然不是,我还没傻到做这种事。”
“量你也不会,那个该死的文掌柜回去就开了吧,竟给你惹事,比肖城差远……”她忽然想到肖城与方雪,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你挑掌柜的眼光…啧啧啧,”蒋尧摇摇头,抬手轻触他脸上的伤,略感愧疚,“很疼吧?”
林亦森吓了一跳,触电般反向弹开,心里却不禁雀跃:“没,没事。”
“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蒋尧不满,挪回原来的位置,“我很想知道,单枪匹马的来救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怕时间越长你越危险,就没顾虑那么多,等到天黑赶紧摸上来,想着速战速决直接把你带回去。”
蒋尧背着手踱到他面前:“为什么不让罗茗帮忙呢?”
林亦森脸上的微笑即刻僵住,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难道说自己对她已暗生情愫,私心上不愿把英雄救美的机会拱手让给别的男人?他随便找个理由,回答道:“我自己的事不想麻烦罗茗。”
蒋尧深吸一口气,双手压在他肩上,语调失去和缓:“林老板,平时有事没少见你找罗茗,怎么一到救我的时候又不想麻烦他了呢?合着单单为我求人不值呗。”她直起身,指指地面,“这是秃鹰寨好不好,常识上该晓得土匪有多少人,再能打,凭你一己之力咱俩也无法全身而退啊!你是史泰龙么,这个时候还搞个人英雄主义,您是要拍第几滴血啊!”
林亦森听得似懂非懂:“史泰龙是谁?”
“一个单枪匹马真能救我出去的人!”蒋尧转过身没好气的说。
林亦森自知思虑不周,实不该嫉妒心作祟,将两人置于危险境地。他走过去想握起她的手,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可几次抬起又放下,终是没有胆量握上去:“对不起,都是因我而起,我不会让人伤害你。”
“算了,也不能全怪你,”蒋尧回身,两人对立而视,“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吴拘,幸好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但愿你家文掌柜快点把钱备齐,还有,那巴掌是权宜之计,可不是我小人之心公报私仇,何况为了你我都没走。”
“为了我?”林亦森愉悦之情溢于言表。
“可不是嘛,本来我都能走了,”蒋尧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尽量把自己描述得高风亮节,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自己不敢走。
“你的用意我自是明了,否则也不配当艾家堡的族长了。”林亦森打量她一番,“为何一直做洋装打扮?女孩子还是穿中式衫裙更显婉约。”
“你呢?从我见你,你穿的就是长衫,这次怎么换上西装了?”
“西装方便打架。”
“咱俩若能毫发无伤的回去,我穿中式裙衫给你看。”
两人染上红晕,相视而笑,第一次融洽无间。
第二日,林亦森和蒋尧又被带到前厅,蒋尧走在前面,经过吴束时,宠溺的拍了拍他的头。
吴拘示意他俩坐下,将刀拿在手里把玩:“蒋小姐,考虑之后,我决定采纳你的建议,可是你怎么保证林榭阁的掌柜不会报官呢?”
“他不敢,通匪是何等大罪,他有几个脑袋担着?”蒋尧言之凿凿。
“林老板,钱你愿意出?连她那份一起?”
林亦森板起脸孔:“我愿意。”
“好!我暂且相信你们一次,别耍花样,但凡一个环节有问题,你们便性命不保,最好别让我杀人。”吴拘说着用刀尖指向林亦森,“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告到尤县长那儿我也不怕,他敢来我正好一齐收拾了。”
“吴大哥,你尽可放心,林亦森之前把尤县长得罪透了,他就算急于立功,带着兵来剿你,也会等你把林亦森杀了再出来,或者趁乱直接杀了他,栽赃到你们头上。”
“你也和尤县长有仇?”吴拘似乎对这个话题颇为感兴趣。
林亦森咬咬牙:“那个胖子借自己父母官的身份多番盘剥商贾,欺压百姓,大家对他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上次竞标会摆了他一道,事后他一定会筹谋,伺机找我报复。”
吴拘怒气填胸,发指眦裂,将刀扔在桌上,招招手喊道:“拿酒来,既然你们也与那厮有仇,我们便是朋友,今日定要痛饮一场。赎金不必了,明天我差两个得力的兄弟,亲自护送你们回去。”
林亦森不敢相信,轻语道:“这么简单…”
蒋尧满目欣赏,双手抱拳:“吴大哥亦是爽快之人,实乃侠义英雄,莫不如就此结拜……”
林亦森立刻轻声打断:“关糊涂了,与土匪结拜,不要命了?”
吴拘哈哈大笑,将酒倒进大碗,一饮而尽:“蒋小姐快人快语,林老板说的对,与我们不可太过亲近,以免引火烧身,你叫我一声吴大哥足矣。”
蒋尧喝了一口酒,满嘴都是辛辣,她忍不住呼气,吐吐舌头:“吴大哥方便讲讲你与尤县长的宿怨么?”
吴束冲上前来,怒拍桌子:“那个狗官,觊觎我大嫂,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早晚宰了他!”
林亦森与蒋尧心惊不已,对视无语。
“你上一边去,”吴拘呵斥弟弟,“早让你好好读书,连句话也讲不完整,他到底是官,岂是说杀便杀的,有勇无谋。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
“到底怎么回事?”林亦森细细探究。
吴拘叹了口气,又饮下一碗,目光渐渐深邃幽远:“我们本是溪城的书香世家,我毕业后就在学堂教书,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好妻子,一家人安稳度日。谁知县长师爷尤炳道,就是现在的尤县长,他贪恋美色,惦记上了我妻子。这个人渣买通一位女学生,陷害我非礼,不审不查,直接定罪将我下狱,吴束还小,我妻子求告无门,只得找上他。尤炳道借机占了便宜,我的罪却半分也没减缓,她得知被骗后羞愤难当,悬梁自尽了。之后我被一个好心的狱头偷偷放了出来,溪城再也待不下去,这才带着吴束和一帮同样的兄弟上山为寇。”
林亦森用拳头狠砸桌面,溅了许多酒出来,愤愤的说:“混蛋,这样的人绝不可继续为官祸害百姓,我定要想个办法除掉他。”
“对,”蒋尧与林亦森一拍即合,“吴大哥,他一天在职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这回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将他扳倒,永远翻不了身,放心,你们兄弟的仇咱们一定报!”
瞬间达成统一战线,酒菜上桌三人同饮,言谈间集思广益、多方筹谋,时至傍晚已定下一计。
“好!好啊!”吴拘满面通红,不胜欣喜:“这单生意没有白接,不仅结交到你们二位,还定下了收拾尤炳道的法子。”
“吴大哥,有你和众兄弟相助,一定会马到功成、事半功倍。”林亦森亦是激动。
正在这时,林子里传来几声枪响,枪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和混乱的脚步声,听上去似有大部队奔来。
吴拘顿时神色慌张,打翻面前的酒碗:“不好,外面好像开战了。”
林亦森和蒋尧疑窦丛生,不知何事,秃鹰寨还没有派人去家里送信儿,这来的会是谁呢?
少时,外面枪声震天,烟雾缭绕,呼喊声不绝于耳。景子突开重围跑进屋来,手中的枪口还冒着白烟:“大哥,不好了,警察署的宪兵队和罗茗的部队都来了,咱们这点人马应付不来啊,今天,今天兄弟们恐怕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吴拘从腰间拔出手枪,捋了把头发,大喝一声:“走,跟我打出去。”
蒋尧起身挡在前面,劝道:“不能出去,景大哥说得对,你们应付不了这么多人,出去就是送死。”她往窗外看看,“你们熟悉地形,不如从后山先行撤退,我和林老板留下应对。”
吴拘低下眸子,犹豫不定,几秒钟后他果断吩咐:“走,咱们从后门先撤。”
扭头正欲离开之际,罗茗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吴拘,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点把林老板和蒋尧放了。”
吴拘苦笑,低声嘟囔:“我说是你们俩自己不走的他信么?”
蒋尧双眼望天,不置可否。
罗茗继续喊话:“不要顽固不化,这个匪原本早该来剿,我敬你是条汉子,不曾为害百姓,所以放任到现在,没想到你还是逃不开绑人越货的买卖。”
“罗军长,我放了他们,你能保我兄弟们安然无事吗?”吴拘高声回应。
“别跟我谈条件,你没这资格,识相的马上放了我兄弟和妹子,否则整个秃鹰寨都得陪葬。”
林亦森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酒,喃喃道:“真是好兄弟,我还没死呢,连陪葬的人都替我找好了,服了他了。”
“别犹豫了,赶快走吧。”蒋尧心急如焚。
“那你们…”吴拘话未说完便又被喊声打断。
“别惦着开溜,你跑不了的,你弟弟在我手上,不信你出来看看。”
“他动作真快。”蒋尧与林亦森对视,俩人同时摇了摇头。
吴拘气血上涌,咬着后牙小声说道:“景子,你从后门出去,绕过去叫上兄弟们快走,尽量突围出去,能走多少走多少。”
“不行,”景子斩钉截铁,“吴束被逮了,我不能走,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林亦森抓上他肩膀:“动动脑子,真想一起陪葬?你带上兄弟们快走,都是性命,谁也不能折在这儿。这里交给我,我定能说服罗茗放了吴束。”
景子别无他法,快步从后门跑了出去。
蒋尧拽住正欲出门的林亦森,双眉紧蹙:“不行,只有罗茗都好说,别忘了还有宪兵队,那是尤县长派来的,说不定会放个冷枪要了你的命。”
“那怎么办?”吴拘一筹谋展。
蒋尧眼珠上下移了几移,忽然闪出亮光:“吴大哥,你挟持我出去,用我和吴束交换,尤县长犯不上动我。林老板,你就在屋里等着,待交换完毕后,我跑到罗茗那边拖住他,吴大哥和吴束迅速撤回屋里,你掩护他们俩从后门逃走再出来。”
吴拘和林亦森对视后皆赞同,为今之计也只有这样了。
冰凉的枪口抵在蒋尧下巴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门,她故作惊慌,颤巍巍的向对面大呼:“罗茗,是我,千万别开枪。”
对面的吴束也同样不知所措,忍不住呼救:“大哥,救我,救我啊!”
“罗军长,我不想伤了蒋小姐,咱们做个交易,我放了她,你放了我弟弟。”
罗茗见状一阵紧张:“吴拘,真有你的,敢来威胁我,你立刻把她放了,否则我一枪打爆你弟弟的头。”他说着将枪口抵上吴束的太阳穴,吴束吓得大叫。
“好啊!那咱们就同时开枪,反正我也不亏。”吴拘并不示弱,蒋尧手背在后面悄悄竖起了大拇指。林亦森从门缝观望,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瞎比划。
“好好好,你别冲动,”罗茗妥协,“咱们交换,一命换一命,可说好了,要守信用,同时交人,谁也不能背后放冷枪。”
“没问题,我吴拘不是那种人。”
“我数三个数,同时放手,一…二…三。”
两边同时放开人质,吴拘低声说道:“回去吧,慢慢走,等我们安顿好了再与你和林老板联系,尤县长的事儿还没办呢!”
蒋尧微微点头,缓步向前。两人行至中间交汇处,她冲吴束眨眨眼,吴束心明眼亮,点头回应。到了安全地带,罗茗暂松一口气,把蒋尧护在身后,“林老板在哪儿?”
“你放心,他在屋里,”吴拘回答,“我们安全后,他自会出来。”
罗茗用眼神询问蒋尧,她表示没有问题,然后按了按他的手臂:“不要追,放他们走。”
罗茗心领神会,不再部署后续追剿。本来一切按部就班,未出半点差错,可就在吴拘兄弟俩踏进屋门和林亦森踏出屋门的一瞬间,从罗茗背后射出一发子弹,子弹呼啸而过,穿透门框,擦着三人的头顶飞远。霎时,两边再次交火,林亦森一个踉跄,倒在门边,险些中枪。
罗茗难压雷霆之怒,他冲到后面拽住一个宪兵队小兵的衣领,狂暴怒吼:“谁让你们开枪的?不知道林老板还没出来吗?”
“我们不管,尤县长吩咐了,一切以剿匪为重,必要时刻不惜牺牲人质。”
“妈的,你们要造反吗?”罗茗顶上小兵脑门,打算一枪崩了他,小兵吓得差点尿裤子。
蒋尧弯腰躲着流弹,顶着震耳的枪声,夺回罗茗的胳膊,阻止道:“别冲动,先去救林亦森。”
罗茗恨恨的转身奔向对面。
天已大黑,林子里没有光亮,一弯皎月模糊的挂在天边,微弱的月光连竹梢都照不清楚。蒋尧看不清罗茗和林亦森在哪儿,只能跟着军装瞎跑,还要躲避着子弹。她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咳嗽不止,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滚落而下,身体失去平衡,在山坡湿泞的地上摩擦翻滚,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两手除了泥土再摸不到任何东西。恍然间,皎月和繁星随着自己一起旋转,头被硬石狠狠撞击,终于停了下来,乌鸦的哀鸣划破天际,翅膀扑棱棱远去,繁星纷纷跳进眼里,皎月耀在头上,她闭合双目,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