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天气异常闷热,地面被烤得模糊扭曲,像要融化了一般。蝉鸣一声接着一声,震颤在树杈枝叶间,蜻蜓打着雪翅由塘上点水而过,低低的扑棱两下。塘中开出一片荷花,碧翠的荷叶托着粉红的花瓣,嫩蕊凝珠,盈盈欲滴。鱼群争相从叶底露出头来,大口呼吸着氧气。就连苍蝇都懒得活动,蹲在窗边动也不动。
说不清是天气的缘故还是一家人本就没话可讲,饭厅中死气沉沉,只有筷子碗盘的碰撞声和每个人的咀嚼声。
李老爷顾自吃着饭,李家异在父亲面前本就不敢多言,李家同闷着脸,辛妮则病恹恹的,不清楚是昨晚吵架了还是亲热过度了,蒋尧不敢问,只能胡乱猜测着。毕竟主人不说话,她一个客人如何先开口。
蒋尧扫视一圈,低头扒了一口饭,忽觉胳膊被人顶了一下,她往左边看去,李家同正缓缓凑过来。
“我打听出来了,确是大买卖,”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稍大一点儿,逗得蒋尧左耳微微发痒。
她没有出声,用眼神询问什么大买卖。
李家同用拿筷子的手遮住嘴:“唐朝阳跟县长身边的米秘书有点交情,从他那儿得来的消息,是贾族老带着庆王爷他们找到县长,想要……”
李绍达咳嗽一声,训斥道:“嘀嘀咕咕的在干什么,有事儿大声说。”
李家同吓了一跳,忙放下筷子:“我是说贾族老带着他的王爷外甥去找了尤县长,让县长牵线,在江城投资扩建胭脂厂和铺子,而且一投就是三十万两。”
“哦?有这种事?”李绍达瞬间来了精神,身体稍稍前倾,“县长怎么说!”
李家同深呼吸着,似难以启齿,缓缓道:“本来贾族老的意思是给咱们芙蓉苑,却被县长拦了,指定给了林榭阁。”
李绍达瞬间锁上眉头:“你怎么看?”
“三十万不是小数目,足以帮林亦森垄断江城的胭脂生意了,不说别的,他哪怕单单降些价格,咱们就吃不消。”李家同忧虑着。
“你呢?”李绍达看向蒋尧。
“我想抢过来。”
“哈哈哈哈…”李绍达不禁大笑出声,他倒了一杯酒饮下去,辛辣划过咽喉,畅快无比,“好心性的姑娘,你才应该是我儿子。”
李家异撩起眸子,未及一秒,又暗了下去。李家同则满不在乎,他夹起一块儿肉放到蒋尧碗中,调侃道:“快吃吧,弟弟,说说怎么抢。”
“还没想好。”蒋尧努努嘴。
李家异几次欲言又止,双臂在桌上不自觉的使着力,像是鼓了好大的勇气,刚要开口。
“好了,”李绍达注意到小儿子的状态,只是并不在意,也不预备给他表现的机会,“事情一定要办,但不可操之过急,得罪了县长就得不偿失了。这些天我找机会去看望贾老,顺便见见庆王爷,只要见上了面,一切便有的商量。”
“县长那边还需想个万全之策。”李家同建议道。
李家异终是垂下睫毛,辛妮看在眼里,轻呼一口气。
饭后,蒋尧独自回房,闷热不见消散,心中更是忐忑难安。得把李绍达的事告诉罗茗,那群打手、那通电话,他的水太深,摸不准看不透,他是想教训教训林亦森,让他长个记性,还是真想要了他的性命?生意的事不能说,买卖和良心不能混为一谈,她能送他的最大人情就是让罗茗提醒他万事小心,其余的管不了,也不能管,这已经是在出卖李家同。直觉上林亦森不是坏人,不仅不坏,还有些忍辱负重的牺牲精神,将艾家堡族人的荣辱一力承担,若将这些话与李家同说,他又会怎么想!
“你还是没说出口。”
“说了能怎样,爹不会听的。”
“你怎知不会?就是因为你这怯懦退让的性子,他才会轻视你。”
“从小到大,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得他欢心,好像我根本不是他亲生的一样,若不是大哥时时护着我,我…我…”
“所以你不争,什么也要让给他。”
“天不早了,大哥还在房中等你,你还是赶快回去吧,大嫂。”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两相散去,静寂如初。蒋尧贴在围墙这侧,听得真真切切,即使看不见画面,她也知道对话的两人是辛妮和李家异。
她暗暗发笑,最近是行了什么运,接连偷听到绝密情报。这俩人不太对劲,是自己多心么?言语间确是没有任何逾矩的内容,但怎么一股暧昧的气味扑面而来呢?李家同,你和辛妮还真是绝配,一个流连烟花,一个撩拨小叔,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三角恋太过复杂,她决定未知全貌不予置评,希望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自己想多了。
隔了两日,李绍达找到个契机去看望贾族老,契机就是贾族老摔伤了,或许是岁月不饶人,或许是火急攻心,反正这口没处去的气得找个渠道发出去,这次就从腿上一路顺着脚趾头出去了。
李绍达提着两盒点心,满面担忧的走进贾族老卧房:“贾老,听说您摔着了,可把我吓坏了,没事吧?定是下人们不上心。”
贾族老腿上缠着绷带,萎靡的靠坐在榻上,哭丧着脸,一点找不到往日目空一切的样子:“绍达来了,快坐吧,人老了,没大用处了。”
“可不能这么说,艾家堡还指着您老人家呢,您丧气了哪行啊!”李绍达殷殷劝慰着。
贾族老听罢更是难忍委屈,两行老泪滑落下来,泪珠儿顺着脸上的沟壑,一直蜿蜒到下巴:“老家伙的话哪还管用,不是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他握住李绍达的手,“绍达啊,这次你得帮我。”
“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您老有事儿吩咐便好,我定当尽力。”李绍达心中已了了八分,暗暗窃喜,正愁不知该怎么开口,老家伙倒自己送上门来。
贾族老边委屈边气愤边抽搭着讲述了如何在县长那儿遭到慢待,如何吃了瘪,如何由于遭到慢待和吃瘪导致急火攻心的摔断了腿,摔得自己这把老骨头也散了架,命都减了几年去。李绍达耐心听着,贴心劝着,细心提着建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他完全被信任和依仗,他就是老家伙接回去的腿。贾族老说完后气儿顺了许多,连带着脸上的沟壑都平整了。
贾族老吩咐下人请来了庆王爷和泽尔格格,庆王爷在睡梦中被叫起来,多少有些不快,他可没心情纠结在投资对象上,林亦森还是李绍达,对他来说都一样,有时间还得去闲庭多坐坐呢。
寒暄过后,李绍达便直切正题:“听说王爷此次前来有合作办厂之意,恕在下冒昧,芙蓉苑可有这个机会?”
“这……舅父已和县长商定给林榭阁了,恐怕……”庆王爷两手一摊,面露难色。
“我明白您的难处,但话说回来,买个小东西尚且货比三家,择优而定,何况是三十万真金白银,王爷实力雄厚,自然不在乎这点小钱,可也不能贸然出手,打了水漂不是。”
“依李老爷之意……”
“在下希望王爷能再查看查看,不是我自夸,芙蓉苑的生意确是比林榭阁要好,”李绍达指指贾族老,“这点贾老亦可证实。”
“哈哈哈…”庆王爷大笑,“我没有怀疑之意,只是尤县长给做了主,我也不好驳了,临时易主,总要有个说辞才是。”
李绍达愣了几秒,即刻反应过来:“是是是,王爷请讲。”
庆王爷用拳头掩着嘴轻咳两声:“林老板可出十万,若李老爷能比这个高出一些,那就不一样了。”
李绍达心中一顿,鼻尖微微渗出汗来,十万已不是个小数目,多出一点半点并不顶用,多出太多又不凑手,但事情到了这步,再退回来,便宜林亦森,自己将必死无疑。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他低声喃喃着:“十几万可不好凑。”
“没关系,还有时间,我等着李老爷慢慢考虑。”庆王爷无限宽容。
李绍达正喘着的一口气戛然而止,面上瞬时黑了一层,他脑中嗡嗡作响,有如雷击,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不禁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庆王爷,羞愧道:“王爷耳聪目明,我这般小声,还让您听到了,唉…丢人啊,我们说好听了是成功商人,老板,民族企业家,其实哪里有面上这般风光,强撑着罢了。”
“妄自菲薄了,您的名声和实力早就如雷贯耳,您不妨回去仔细想想,我等着答复。”
“好,好,我考虑一下,”李绍达应承着,继续道,“今天见到您也是感慨万千,想当初老王爷的威名响彻天下,转眼间却物是人非了。我年轻时也在京城待过几年,坊间对老王爷的事迹、喜好也略知一二,听闻他最喜欢吃的菜就是茄子,大观园中的做法,高汤入味、九蒸九晒,甚是精致。”
“是啊!”王爷抿了抿嘴唇,斜看向前方,思绪翻转,万般感慨,“阿玛最喜欢吃这个,他还常教育我为人要勇敢,诚实……”
“咳咳…”泽尔格格咳嗽起来。
王爷望望女儿,闭口不言了。
气氛尴尬,李绍达知情识趣,起身告辞:“王爷和格格放心,我回去想想办法,定会给个答复。”他又转头关切道,“贾老,您好生养着,万事有我,不必费神。”
贾族老拽着李绍达手腕:“靠你了。”
李绍达坚定的点点头,心中已有定数。他未歇片刻,转身就去了芙蓉苑。
“爹?”李家异有些诧异,父亲已不常来铺子里了,想必有大事商议,想到这里,他便愈加局促紧张、无所适从。
李绍达看在眼里,更加不满:“你就不能抬起头来好好看人?我是吃人的老虎不成,怕成这样,哼!”他一甩手,坐在椅子上。
李家同摇摇头,暗示弟弟不必在意,倒上一杯茶,双手递给父亲:“爹,可有进展?”
李绍达啜了口茶:“正如你所说,这是笔不小的投资。”
“王爷愿意与咱们合作么?”
“贾老自是向着咱们,我看王爷无所谓,他的意思是只要芙蓉苑肯多拿钱出来,县长方面就好办。”
“多拿钱?拿多少?”
李绍达将茶杯放在桌上:“起码十五万。”
“什么?”李家同登时语塞。
蒋尧接过话头:“伯父怎么打算的?”
李绍达眯了眯眼,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争!必须争!”
“可…可,钱都在货上,之前做了许多新式促销,价也降了些,又多请了几个人,看着热闹,实则进项没这么多。”李家异细数着店铺实际情况。
李家同表示赞同:“说得没错,一时间去哪里凑出十五万现金?”
“钱不重要,只争就够了。”李绍达抬起一侧嘴角,目光拧成一股绳。
“没钱拿什么争?”李家同仍旧不解。
蒋尧感到蹊跷,她清楚李绍达为人阴险,不可以正常视之,但又猜不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明知他未必能说实话,还是忍不住相问:“伯父,您另有意图?”
李绍达带着欣赏的笑意:“还是你聪明,我要你们去争,用尽一切办法的争,死死咬着林亦森不松口,让他觉得生意上我们之间必有一亡。”
“没有钱……”李家同还想发问。
“不用钱,”蒋尧已得要领,面对疑惑的另外两人,替李绍达解释道,“只争不得,这单赔本买卖我们不会做的,对吧,伯父?”
李绍达哈哈笑着,不禁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