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今天迎来两位贵客,男人一身淡蓝色竖条西装,仪表堂堂,女人身着孔雀蓝色洋裙,卷翘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同色的圆顶小礼帽,妆发相宜,袅袅婷婷。
女人挎着男人,笑容满面大方有礼,二人正是玉灿和玉宛。
玉鹤大跨步迎上前去,伸出右手:“孙老板孙太太,欢迎欢迎。”
“董先生客气,今天来是想谈谈合作的事儿,不知袁老爷是否方便?”玉灿谈吐风雅。
“方便,你们先坐。”
袁玫扶着父亲缓缓走下楼,他面色枯黄,身形消瘦,手上青筋爆出,一双眼睛深深陷进眼窝,眼下青黑一片,走了两步便脚下无力,额头冒汗,好不容易坐到沙发上,此时已气喘不止。
“袁老爷这……”玉灿满脸担忧。
“我爹最近身体不太好,还请孙老板见谅,他坐这儿听着就行,具体事宜就和玉鹤谈吧。”袁玫表示歉意。
“董太太说的哪里话,是我们叨扰了。”玉灿回道,他用臂肘推推旁边。
玉宛立时反应过来,打开手包拿出几片布样,笑眯眯道:“我拿了几种布样,董太太是这方面的行家,可否帮我看看哪种做旗袍好看。”
“哦好的好的,我们去外面看,”袁玫应承着,两人起身走到屋外。
玉鹤和玉灿开始交谈,一来一往相聊甚欢,只是声音非常细小,袁老爷本就头胀眩晕,他听得朦朦胧胧不很真切,但看上去气氛融洽,心中便没有起疑。
少时,玉鹤转头,轻声慢语道:“爹,我和孙老板已谈妥合作,您要没什么意见就把印章给我,我好签订合同。”
“是啊,袁老爷,合同我已经带来了,您看看?”玉灿举起几页纸递过去。
袁老爷颤颤巍巍抬起手刚要去接,玉鹤便抢先拿了过去:“看什么,孙老板玩笑了,我爹还会不相信您么?”
袁老爷又将手放了下去,他确实没有气力,心想女婿做主亦可。于是费力的从脖子上摘下挂有印章的链子递给玉鹤。
玉鹤将来之不易的印章攥在手里,舒展眉目,烙上合同,又掐住岳父拇指按在印泥里,于落款处盖上指纹。所有操作完毕,他悠悠点上一支雪茄,靠着沙发背翘起二郎腿,吸了一口,嗤笑道:“到手了,怎么庆祝?”
玉灿一惊,赶紧扫视一圈,压低声音:“你说什么?”
“怕什么?”玉鹤肆无忌惮起来,“除了老家伙没有别人,瞧见没,人都被我开了,”他说着用雪茄指指四周,“这份转让合同已经把布庄和房子都过给我了,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玉灿也点起一支雪茄:“师哥,我就说你有本事,他…你打算怎么处理?”
玉鹤侧过身,对着袁老爷颐指气使:“看你怎么讨好我了,我高兴了就让你继续留在这儿,有口饭吃,好不好啊?”他使劲儿用手拍着岳父的脸。
袁老爷瞪大眼睛接不上气,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你…你…你…”
“我什么我!”玉鹤站起身,居高临下捏住岳父下巴,“我把你留到今天算是好心了,瞧不起我?找人查我?哼…要不是你有钱,我会多看你女儿一眼?有钱又怎样,身边忠心的人还不是都走了,房子、钱,还有你那捧在手心的女儿都是我的了,为什么?就因为你蠢啊,老家伙。”
“混…混蛋!”袁老爷费尽全身力气喷出一口气,“你真是…骗子。”说完整个身体倒向一边,瘫在沙发上。
“对,我就是老千,”他面容扭曲,贴近岳父耳边,“我不仅拿光你的钱,等你女儿生下孩子,我还会好好照顾她,把她卖到最脏的暗门子里供男人玩乐,让你们也体会一下穷人的感觉,你好好活,等着看吧!”
袁老爷双眼如铜铃一般,伸手拽住玉鹤衣领,喉咙吭哧一声,瞳孔慢慢散开,既而软趴趴的往后倒去,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雪茄从两指中掉到地上,玉灿吓得不轻,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玉鹤推开攥着自己衣领的手,合上对面灰白的眼睛,鼻子一酸,瞬间涌出眼泪,双眉颤抖,高声呼叫:“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袁玫寻声狂奔进来,扑向父亲,大哭不止,她摇着父亲身体,泪流如注。玉鹤按住妻子颤动的双肩,抱她入怀,安抚劝慰。玉宛在背后讥笑,抄起生效的转让合同,拉着呆若木鸡的玉灿走出袁家。
自从父亲去世,袁玫始终郁郁寡欢,眼看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初为人母的喜悦却越来越淡,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和冷冰冰的饭桌,她心中郁闷,丈夫在家陪她的时间少得可怜,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即使回来也是倒头就睡,对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说得多了,他便不耐烦起来,怪自己不理解他,常常横眉冷对,或者摔门而去。袁玫的苦处无处可说,又怕丈夫离开自己,只能委曲求全,暗自垂泪。
玉鹤最近也是心情烦躁,袁玫生产前他都得困在这里,八人之间又因为分钱的事闹出分歧。他觉得自己作为大师哥,又是正将,组局布阵出谋划策外加亲自献身,理应拿大头儿。但除了玉乔,其他人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每个人的作用都是不可忽视的,如果不是群策群力,只他一人也是孤掌难鸣。可见犯罪团伙的土崩瓦解大部分源自分赃不均,牢固的合作关系开始发生变化,大家各怀鬼胎,矛盾一触即发。
玉鹤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你不回去了?”玉乔坐在床边拍拍他的肩。
玉鹤翻过身:“今天留下来陪你可好?”
“好是好,不过袁玫身子越发重了,家中无人,发生危险怎么办?”
“你倒是关心她,”玉鹤摸摸她的脸,“跟着我后悔吗?”
玉乔轻轻摇头:“我想好了,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她柔柔的趴在玉鹤胸前。
玉鹤抚着她的头发,叹气道:“那几个人愈加麻烦,照这样下去迟早坏事,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把玉灿和玉宛约过来,我有事找他们谈,嗯…就说咱们四个结盟,钱多分一份,让他们悄悄来,快去。”
玉乔撅起嘴,娇俏可人,说道:“以为真是为了陪我,原来还是为了别的事。”
玉鹤在她身上揉了一把,嘴唇贴上耳垂,笑道:“等事儿了了,有的是时间。”
玉乔笑着推开他,整好衣服去办正事。
玉鹤起身下床,在屋里走了两圈,眼珠左右扫了扫,微红的双唇紧紧抿上,啪一下弹开,拿定主意。他从口袋拿出一个纸包,展开后将白色粉末倒入茶壶,晃了晃,坐下静静等着客人。
玉灿和玉宛到了,四人对视,半晌无话。
“我们之间生疏至此了?就为了一点钱?”玉鹤痛心疾首。
“话可不能这么说,”玉宛倚着墙,“这票之后各奔各路,没钱怎么活?难不成要我去卖身?”
“你少说几句吧!”玉灿呵斥着,“师哥,你本事大,我们不行,就算是照顾照顾师弟师妹们呗。”
玉鹤冷笑一声:“你可高看我了,如今钱都在你们俩那儿,不给我我也没辙啊!”
“那肯定不会,太不仗义了,是吧?”玉灿问向玉宛。玉宛轻描淡写的点点头。
“先喝口水,”玉鹤倒了两杯茶递给二人,“这样吧,我们四人出力最多,现在结盟多分一份。”
玉灿没有回应,眼神询问玉宛,她略略思索,点头同意。
“这就对了嘛,”玉鹤假装高兴,不经意问,“钱在哪儿?一会儿带上去废屋,当中摊牌分钱。”
二人沉默不语。
“还不相信我?你们拿着钱,我不碰行了吧!”
“不是那个意思师哥,”玉灿首先放松警惕,“钱就埋在废屋后巷的银杏树下。”
“好!”玉鹤又倒了两杯茶,自己拿上一杯,递给玉乔一杯,“咱们以茶代酒利益共存,干杯!”
玉灿玉宛毫不怀疑,仰头喝下,玉鹤将茶杯置于嘴边,偷眼看着对面,见他俩喝下方才安心,玉乔正要入嘴,手中茶杯却突然被打翻在地。三人皆一惊,玉鹤敛上笑意,目光渐变狠厉,将茶杯倒扣,水柱倾泻而下。二人还未反应过来,腹中便疼痛难忍,靠墙滑坐在地,口喷鲜血,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双双瘫倒而亡。
玉乔异常惊骇,口中干涩难言。玉鹤抓住她的手:“站着干嘛,帮我处理尸体。”
“为什么?”玉乔冷得发抖。
“你说为什么?”玉鹤几乎大吼,“不杀他们,死的就是我,你不是愿意跟着我支持我吗?反悔了?”
“我不…不是…”
玉鹤抱住不停发抖的玉乔:“听我说,他们必须死,先把他俩运出去丢到河里,放心,没人会查。再跟我到废屋,把钱挖出来,你拿着钱回来等我,其余的事你不要插手,”他用手把着玉乔的脸,“看着我,不要慌,等处理完咱们就走,我们结婚,以后都是好日子。”
玉乔嘴唇仍旧抖个不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机械性的点着头。
一切都像玉鹤安排的那样有条不紊,玉乔带着钱回到家里,她抱紧了钱袋呆呆坐着,盯着刚刚玉灿和玉宛躺过的地面,死一般寂静。
玉鹤走进废屋,平静如常,望着对面四人开始表演:“闹吧!都跟我闹,现在好了,玉灿和玉宛带着钱跑了,谁都别分了。”
玉彬怒捶桌子:“两个贱人,我就说不能把钱放在他俩那,这回白干了。”
“我去追他们回来,”玉虎想要冲出门外。
“你知道去哪儿追么?只会用蛮力,一点脑子都不动,你有玉叠轻功好么?”玉斐恼怒。
玉叠眯起眼睛:“我去追可以,等抓到后我要分大份儿。”
“够了,都这时候了还在内讧,再闹下去一分钱都没得分,”玉鹤拿起茶壶,“我去沏点茶,咱们一起喝一杯,过往的矛盾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闹。”
半刻钟后,四人相继倒地,玉鹤搬出事先准备好的汽油,泼洒在房屋周围,他站在远处,滑燃一根火柴,无比庄严的抛过去。火苗瞬间燃起,一路蔓延升腾,火光四射浓烟滚滚,映得天空火红一片。看着面前熊熊冒起的火舌,玉鹤笑了,他慢慢向后退去,打了一个响指,跟过往告别。
忽然,火光深处冒起一个人影,踉跄着向自己方向跑来,行至跟前四目相对,玉鹤顿时背脊发凉,玉虎竟然没死?
两人一前一后追赶至河岸上,玉鹤猛扑过去压住玉虎,扼着他的喉咙,眼中溢满浓浓杀意,恶狠狠道:“你命还真大,不过你不能活着。”说完手上又加了力。
玉虎拼命挣脱,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奋力爬起跑开,刚跑几步便被玉鹤追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全都想置对方于死地。玉虎毕竟刚中了浅毒,又从火场中逃出,体力逐渐不支,玉鹤抄起手边铁棒,大力抽在玉虎腿上,一棒下去,腿骨立时断裂,他大叫一声,差点疼昏过去。玉鹤重又掐住他的脖子,见他躺平不再挣扎,才站起身来,又往身上踢了几脚,仍旧没有反应,随即将他推下河里……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育英院了,是她救了我,”虎叔指指虎婶,结束追忆的他凄然泪下。
蒋尧无比震惊,心口像堵着什么东西,小声问道:“当年的玉鹤就是现在的李绍达?”
“没错,”虎叔抹了把眼泪,“他没想到我还活着,我也是后来多番打听才知道他去江城做起了大生意,如今已是鼎鼎大名的商人了。真是好笑,他杀了那么多人,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我却只能躲在这里搏命采珠度日。”
李家同始终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后来呢?袁玫和玉乔怎么样?”蒋尧继续发问,安慰的拍着李家同的背,“他又是怎么回到李家的?”
“我的伤见好后有天出门碰上了袁玫,她抱着孩子在育英院门口徘徊,神情极为紧张,看到我后吓了一跳,没想到我还活着,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偷听到玉鹤和玉乔的对话,事情所有来龙去脉都已清楚,她说是自己的愚蠢害了父亲和袁家,自己是罪人,并把孩子交给我带回育英院养着,不愿让玉鹤找到,而她自己则准备离开海城,否则迟早会被杀掉。”
“我娘还活着?”李家同抬起眸子。
“我不知道,自从那天之后她就杳无音讯了。”
“玉乔呢?”蒋尧问道。
虎叔叹着气:“我打听到他们确实在江城成亲了,据说玉乔生下儿子时难产死了。”
“是家异,”蒋尧摇着李家同手臂,“他娘就是玉乔,那李老爷又是如何发现家同被藏在育英院呢?”
“玉乔来找的我,”虎婶接着回忆,“我那时在育英院做护士,虎子把孩子交给我照看。有一日她来了,希望我把孩子交给她带回去抚养,说是一定会视如己出,这是她亏欠袁玫的。她说的言辞恳切,而且当时孩子发着高烧,这里条件有限,我也实在没有办法,所以就交给她了。”
蒋尧若有所思:“幸好李老爷对家同还是父子情深的,反而对家异,他真心爱的女子生的孩子不怎么样,想也奇怪。”
李家同听罢站起身,拉起蒋尧准备告辞:“虎叔虎婶,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我一时真的难以接受,需要好好消化一番,今日就先走了,离开前再来拜谢你们。”
“等等,”虎叔去屋里拿出那个盒子,塞到李家同怀里,“珍珠拿去吧,以解燃眉之急,就当是还你的救命之恩。”
李家同接过盒子,将银票递过去:“救命之恩实不敢当,那是我替父亲赎的罪,这些您若不收,珍珠我便不要。”
“您快拿着吧,他不要珍珠,我们就死定了。”蒋尧摆事实讲道理。
“好,那你们改日再来。”虎叔收起银票。
两人走到门口,李家同微微侧头瞟向正在默默拭泪的虎婶,目光聚成利刃,离鞘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