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尧和林亦森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他俩都知晓一个道理,自信和自负往往只有一步之遥,做老千如果时常得手就容易忘乎所以,觉得天下唯他聪明,谁都算计不了他,这是骗子的通病,也是李绍达致命的弱点。现在,他就要开始展现弱点了。
陈司令微笑着说道:“尤县长,该你来主持大局了。”
“您客气,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尤县长示意唐朝阳站到身边,算是代表警署问话,“李老爷,玉虎刚才所说是否属实?”
“绝非事实。”
“那你来讲讲,我们洗耳恭听。”
李绍达目光幽深,摸了摸胡须开始回忆:“我儿时流落街头,被师傅收养教授骗人之道,的确做过一些有违法理的事,但我当初只是个孩子,为了吃饱饭活下去还能怎么办?后来,师傅见我容貌生得好,便让我做正将,专骗感情局。摄于师傅的淫威,我不敢反抗,袁玫是我们师兄弟姐妹几个做的最后一个局。那时候师傅已经去世,我根本不想再做,可他们几个都说没钱无法生活,讲我最得师傅宠爱,钱也分得最多,理应帮他们赚上一笔再金盆洗手。碍于多年情分,我不得不答应,目标是他们找的,计划也是他们定的,我只是被胁迫着冲在前面执行,袁玫实在是个好女人,对我真心实意,过程中我几次想过放弃,但他们不依不饶,骂我忘恩负义,只想自己安于当个富家女婿,若再妇人之仁,就让我和袁家死在一起。为了保护袁家,我唯有继续下去,依他们的意思同袁玫成亲生子,想着哪怕没有钱财,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生活下去也是完满的,结果呢?依旧被他们合谋陷害,看钱捞得差不多了,便想斩草除根,妄图杀我灭口。我带着妻儿一路逃避追杀,路上袁玫与我们走散了,自此音信全无,我抱着儿子来到江城,用她留下的私房钱开起了这个生意。你如今来与我算账,我才是死里逃生的那个!”
“这……”尤县长眉头紧锁,发现此事并不简单,“这不成了无头悬案了?你们各执一词,我该信谁的?”
愤怒已经无法形容虎叔的状态了,他几近失控,吼骂道:“你这个畜牲,还算是人吗?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无恶不作,现在还要反过来说我们不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几个现在何处?我的腿伤又是如何来的?”
李绍达冷笑不止:“我哪儿知道你的伤是怎么来的,或许继续骗人被打的,或许为了诬陷我自伤的,至于他们几个,你们分赃不均出现内讧,自相残杀也要赖到我头上?”
“你…你…你……”眼看虎叔说不出话,几欲昏厥。
蒋尧忍不住私下赞叹,果然厉害,现场反应满分,故事编得天衣无缝,瞬间扭转局势,加上他又是江城赫赫有名的商人,这要是找不到突破口,虎叔就该被定以诬陷罪关入大牢了。姜还是老的辣,李家同的计划即将失败,自己也白办了个婚礼。
“你还有什么可说?”尤县长踱到虎叔面前,“搬不出实质证据,我可就要治你的罪了。”
“啊……”虎叔大叫一声,疯狂跃起箍住尤县长的脖子,“我要听道歉,让他给我道歉,快!他若不说我们就都不要活了。”
尤县长胖脸涨得通红,恐惧得眼球似要崩出来,大喊道:“快,快说,给他道歉。”
“我没错为何道歉?”李绍达不紧不慢。
“为何?他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吗?我说李老爷,就当救救我,道个歉又不会少块肉。”
“道歉,快道歉……”虎叔不断重复着。
“爹,您就照那个疯子的意思说吧,”李家同行至父亲身边,“尤县长性命要紧。”
李绍达看向陈司令,司令捏着下巴,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李绍达站起身,扬着嘴角道:“就依你,当初是我不对……”
“不用你自己说,我问你答!”虎叔吼得嗓子都哑了。
“随便。”李绍达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是不是你做的局?你要骗袁玫?”
“是我。”
“你给袁老爷下药,让他中风,生生把他气死。”
“是我。”
“你骗了袁家所有的钱,还一直和我们说袁玫又蠢又傻,是你见过最差的女人,最后还要杀了她,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是…不是,我没想过要杀我的孩子。”李绍达朝李家同看了看。
“别打岔!”
“你别打岔,顺着他说。”尤县长有些支持不住。
“为了独吞所有钱,你教唆玉乔把大家骗到废屋,下药放火,不弄死我们誓不罢休。还有袁玫,要不是她看穿了你,恐怕也会遭你毒手。”
“你是脑子糊涂了吧,”李绍达马上打断,对玉虎的出言轻视感到气愤,说他被袁玫看穿简直是对他多年老千生涯的侮辱,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如果不是她没有利用价值了,我懒得继续演下去,她会这么轻易看穿我?不是看穿,是我直接露给她看的。”
“反正她是逃脱了你的魔爪。”
“那样一个愚蠢至极的女人,不死留着也没用了,她害死亲爹,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后半生活着不比死了好受,恐怕早已是个疯子了。”
辛妮面如死灰,双手死死攥着帕子,全身力量都在这里,想要把它撕烂一样。
“玉乔呢?她跟你多年,后来也一并来了江城,她又是怎么死的?”
李家异抬起眸子,眼神变得犀利。
李绍达突然显出愧疚的神情,他叹了口气:“玉乔…我确实娶了她,但她太过懦弱,过去的事折磨得她日夜难安,还会时常说些梦话,精神差到极点。”
“所以你连她也杀了?”
李家异泛起泪光。
“怀孕期间她整日忧思多虑郁郁寡欢,生产之时大出血了。”
李家同略有不解:“娘去世时我已五岁,记得当时稳婆说血已止住了,后来怎么又……”
“后来发生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那阵在外地谈生意,回来时已过十二点,她早就咽了气。”
“娘着实可怜,她一直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死时也没能穿着她最爱的那件粉底绣着玫红牡丹花的衣裳。”李家同不无惋惜的说。
“怎么没穿?她生家异当天穿的就是那件衣裳。”
李家同走近一步,两片眉毛一高一低,竖在双眼之上:“爹你不是说当晚十二点之后才回家的么?娘在生产时穿的哪件衣服你如何知道?十点多娘咽气之后,我和区嫂一起进了屋子,区嫂见她身上全是血,所以让丫头们给换了干净衣服,你回来时她身上早已不是那件粉色的衣裙了。你的话只能暴露一点,就是你早就偷偷回了家,亲手杀了她。”
全场哗然,在座的各位全都震惊得合不上嘴。
虎叔松开尤县长,笑道:“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后面的事我通通不知道,全是你自己不打自招。”
尤县长靠在一边喘着粗气,胖胖的手指抬起放下,放下抬起,几番来回,说不出话。
陈司令立起身子,目光炯炯:“你还不认?”
李绍达仿佛被绳索缠着脖子,向后退出几步,阴笑道:“这是陷阱,你们,你们都在害我,我是为了保护县长,所以瞎编的。”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虎叔愤然。
唐朝阳一摆手:“还是跟我们到警署讲个明白吧!”
一行人想要上前逮捕李绍达,李家同猛然移到父亲前面:“不能抓我爹。”他接着低声提醒父亲,先挟持自己逃出去再说。
李绍达从桌上抄起司令的手枪,一手环住儿子脖颈,一手用枪口抵住他的头,大声喝道:“都让开,要置我于死地,没那么容易。”
“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李家异问道,声音低哑又凄凉。
“她对我的事知之甚多,我怎能容她?万一哪天良心不安把事情说出去了怎么办?再说了,她见过我所有的落魄和肮脏,留她在身边,就是不断提醒自己,当初的我有多么不堪。”
“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李家异高声吼叫。
“是被我闷死的,用她生你时盖在身上满是鲜血的被子闷死的。满意了吗?”李绍达在李家同耳后同样吼着。
唐朝阳有些急了:“伯父你冷静点,家同是你亲生儿子,你不能伤他,还是束手就擒吧!谁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只要你真心悔过,或许不会死。”
李绍达拿枪的手稍稍颤抖,略有松开之意,他贴近儿子耳边轻声说道:“爹走不出去了,你要撑着李家,时常来狱中看看我就……”
李家同突然将头歪向一边,扳住李绍达拿枪的手使劲顶着自己,口中大叫救命,身体不停挣扎扭动,眼看扳机要被扣动,李家同似乎命悬一线。
“嘭”的一声枪响,李绍达胸口中枪应声倒地,两只眼睛直直望着儿子,口中涌出大口血来。李家同怆地呼天,扑倒在父亲身边泪如泉涌:“爹,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李绍达张着嘴,双唇不停抖动。
李家同趴下去想仔细听听父亲说些什么,凑近时嘴角却漾起笑意,低语道:“爹,安心去吧,我会好好接手你的全部家产,对了,临终还有一事相告,我…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辛妮跪在旁边,看到那抹诡笑,不禁瑟瑟发抖,她觉得万物都在瞬时变了,面前的景象总有一天会幻成自己,或者说谁也逃不脱。
李绍达望着儿子,望着儿子背后的空洞,忽然笑了,一生伤天害理,结局终会如此,蒋尧说得没错,他被自己犯下的罪孽反噬了。他对不起的人太多,才不要道歉,跟谁去道歉?钱财富贵、地位名利、真情实意,全都得到过了,他比大多数人活得都值,以后的日子就让他们去过吧……
李家异抓着蒋尧手臂,与其说是抓着,不如说是扶着,他抖得厉害,早已泣不成声。
“谁让你开的枪?”李家同涕泪俱下,奔向唐朝阳。
“我不开枪你就没命了!”唐朝阳亦觉得冤枉。
林亦森和罗茗挡在中间,分别拉开将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够了!”陈司令怒喝一声,“罪犯已经伏法,唐署长职责所在没有过错,这事儿就算结了,都别再闹了,要不老子不客气了!”他拿起李绍达握在手里的枪,重新别回腰间,“罗茗,咱们走!”
尤县长心有余悸,抢着小碎步往外挪去:“唐朝阳,你做好善后,明天来办公室给我汇报。”
“是!”唐朝阳大声应着,甩开罗茗拉着自己的手。
客人们分批散去,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摇头惋惜,有的愤愤不平,不管哪种情绪的看客,全都一致同情蒋尧,喜事变丧事,婚没结成,这女人以后谁还敢要!林亦森站在远处盯着她,久久没有离开,蒋尧假装送客,来到他身边:“走吧,我没事。”
全身像被抽了骨头,她后悔答应假成亲,一条人命就这么消逝了,也许是和李绍达接触久了,也许是最后在池边的那次谈话,总觉得他不该就那么死了。自己是否真的是非不分?袁玫、虎叔、玉乔…他们的遭遇配不上一条命吗?心里闷得想要冲出去大喊一场。
李家同走过来拍拍蒋尧的肩:“爹的后事区伯他们会处理,我先送虎叔回去,你也早点休息。”
蒋尧没有反应,转身往房间走去。
虎叔和李家同并肩走向渡口,此时夜已深了,街上空无一人。
“为了帮我这个外人,你爹没了性命,你还是难过的吧。”报了仇的虎叔却开心不起来。
“命数如此,谁对谁错皆无意义。”李家同淡淡回道,“明天再走多好,夜间不见得有船。”
“不想呆了,回去好好把日子过完。”
“虎婶她……”
“你们走了没多久,她上山去看设的陷阱,不小心被动物夹子夹到,死了。”
李家同垂下眼眸略感不适,强自安慰着:“您节哀。”
“没事,”虎叔笑笑,抬头看了眼月牙,“对了,我来的那日遇上一个姑娘,她说她未婚夫背上有个月牙形胎记,我还以为是你媳妇呢,后来细问才知道搞错了,你说巧不巧。”
李家同心鼓猛敲,费力扯出笑容:“是吗?她认识我!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还真不知道,人长得漂亮,性子也直爽热情。”
“他未婚夫是谁?”
“我也没问,”虎叔仔细回想,“哦,她说是当兵打仗的。”
漂亮?直爽?认识自己?未婚夫?当兵?李家同努力从脑子里寻找这个人,登时眼前一亮,符合这些要求的除了泽尔还有谁?月牙胎记,难道说罗茗才是李家的儿子,世界当真是小,小到两个命中注定有牵连的人,跋山涉水也会遇到。
李家同拐向右边,加紧脚步,虎叔一路小跑,唯恐跟不上他。渐渐地,环境越来越偏僻,根本看不见渡口的一点影子。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虎叔发觉不对劲。
李家同慢慢转过身,表情无奈又兴奋,一步步逼近:“为什么非要逼我呢?你如果话少一点,人傻一点,不是很好吗?偏要问东问西知道那么多事。”他从怀里掏出长柄尖刀,猛然刺了过去,刀身插进虎叔肚子,拔出来再插进去,进出三次,鲜血迸溅。虎叔本能的想夺过刀去,可力气哪有李家同大,只能抓着他的前襟,问道:“为什么?”
李家同失了心智,双眼发红:“都说了别知道那么多,还问?你媳妇死时可没你那么多话。”
“是…是你杀了她……”虎叔声音断断续续,慢慢跪下身去,直到完全瘫倒在地,再无气息。
暗红的血浆顺着刀尖往下滴,李家同脸上身上布满喷溅的血迹,他握紧刀柄,喃喃自语:“萨克达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