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闲庭确是不像普通风尘烟花之地,它是一座四层的洋派建筑,淡青色砖墙擎着浅红屋瓦,一扇扇精致的拱形雕花小窗,清雅不俗。外墙砌满了各色瓷器碎片,呈不规则排列,红紫色藤蔓婀娜的缠上砖壁,向八方伸展。大门并不直指向街,而是由外围盘出一个庭院,院子宽大通明,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和翠郁的杉木,鲜花丛中搭着七色美人秋千架,随风而荡,如醉如梦,处处显示出主人的与众不同。
楼内亦没有嘈杂的笑语和乌烟瘴气,一派清幽雅致之相。大厅上方悬着红木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梅兰竹菊。每层代表一字:梅——高洁傲岸;兰——幽雅空灵;竹——虚心有洁;菊——冷艳清贞。
这四字从下至上,由四位姑娘分居魁首,分别是:容姝、容妍、容婳、容婵。姑娘们虽落风尘,却洁身自好,迎宾送客,从不做那龌龊之事。只是焚香对酌,以歌舞琴助兴,款款相谈,为客人排忧解意。
蒋尧置身其中,全然不相信这是李家同口中的妓院。
李家同环视四周,让记忆碎片一点一点跳出来,拼凑成画,希望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不记得自己曾流连烟花,家中已有辛妮,感情甚笃,他有什么郁结需要来闲庭排遣?
“想起什么没有?”蒋尧轻声询问,深怕扰乱他的思绪。
李家同木然的摇摇头:“没有,要我说还是走吧,哪有女人来这种地方的。”
“我是来谈生意的,怕什么?”
“族老们知道非得开大会讨伐你,让你示众。”
“你究竟是怕族老还是辛妮?”蒋尧嗤之以鼻,“一方面谈生意一方面替你探探路,你不是想不起来么?我可以直接去问容姝。”
“你别惹事。”李家同顿时紧张起来。
“呦,李少爷,您好久没来呢,今日可得好好坐坐,容姝在房里…”伙计突然发现蒋尧,登时语塞,不知该不该继续招呼,他挠挠头,“这位小姐,也来找人?”
“我找容姝。”蒋尧兴高采烈。
伙计一动不动,为难的看着李家同。
“啊,对,她是和我一道的,都找容姝。”
“好嘞,二位里面请,”伙计屈身带路,一脸迷懵。
进入房门,一股芬芳馥郁的檀香气味扑鼻而来,混杂着淡淡的甜奶香。外间正中摆着楠木的四脚圆桌,桌上香茶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内室设有卧榻,榻上悬着玫红绣梅花喜鹊的纱帐,榻侧是女子的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镜子和大红漆雕梅花的首饰盒,盒旁置着各色胭脂水粉。内外之间被一架四扇屏风所隔,屏风上绘着形态各异的梅花图。布局简单却透着清雅之气。
容姝从屏风后走出,满面含笑,上着孔雀绿高领斜襟短衫,领口、袖口、襟边镶有刺绣花边,下配墨绿色马面裙,不同于初见时的俏丽,今日更显娉婷秀雅。
她看见蒋尧先是一怔,既而转为巧笑:“除了寻丈夫闹上门来的,我这里还是第一次招待女子呢,蒋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你认识我?”蒋尧径自走到桌前坐了下来,自语道,“看来我在江城是出名了。”
“你刚明白啊!”李家同无奈。
容姝抬手示意同坐,斟了三杯酒,两杯推到他俩面前:“蒋小姐能饮酒么?”
“能啊,她有什么不能的。”李家同抢白道。
蒋尧白了他一眼,拿起杯抿了一小口,“嗯…细腻醇厚,好酒。”接着一饮而尽。
容姝又为她满上一杯:“看来李少爷今日不是来找我叙旧谈心的,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
“是我想来找阿翘姐谈谈生意,”蒋尧说。
“生意?李家还有能与闲庭做的生意?”
李家同饮下一杯:“自然是胭脂香粉,我们想直接给闲庭供货,阿翘姐在吗?”
“现在不在,她带着几个兄弟出去了,这事儿恐怕不好办,我们闲庭平时都是从林榭阁买货的。”
“那就等她回来再谈,正好可以先说说话,”蒋尧看着李家同,挑眉暗示他询问正事。
李家同整整情绪:“容姝,我以前常来找你么?都聊些什么?”
“你当真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没有,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来过。”
容姝夹了一块杏仁酥给李家同,神情难掩失望:“喏!这是你最爱吃的点心,每次我都提前备着。你是成亲之后开始来这儿的,说梅花好,【梅花香自苦寒来】,多大的逆境都能独占枝头。起初,多是自己饮酒,不大讲话,我便在旁陪着,时日久了,也能和我说说心事。”
“什么心事?”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你想作画,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的生活,但你爹逼着你做生意,妻子也不理解你,你心中苦闷无处可说,就来和我倾谈一番,也暂可排解。”
“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容姝仔细回想,但似乎没什么特别,只得摇摇头。
“辛妮来过么?”蒋尧想多问一句,毕竟没有哪个新婚妻子能忍受丈夫总往烟花之地跑。
“那倒没有,”容姝将手帕在手里来回揉搓,眸子忽然一闪,“不过有几次她就站在门口,也不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呆呆的盯着门口,我好奇向外望了一眼,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
“后来呢?”蒋尧追问。
“后来阿翘姐就让李少爷走了,我们虽是开门做生意,但也不愿别人家宅不宁。”
蒋尧思忖:还挺有职业道德。她拍拍李家同:“看来你们俩的感情也并非全无嫌隙。”
“我不觉得有嫌隙啊,如果真是这样,她怎么半点也不表露呢?”
“许是看你现在浪子回头了,女人嘛,终归要依靠丈夫,只要丈夫还愿意顾着家,也就不会斤斤计较了,大少奶奶命真好。”容姝眼神有些黯淡,饮下一杯。
蒋尧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容姝姑娘才貌不凡,自能寻得良配,不必忧心。”
容姝被逗笑了:“蒋小姐在拿我开心吧,我们这种人顶好也就做个填房,那也是不敢奢望的。倒是你,来这儿喝酒谈天,毫不避忌,大家小姐一向都瞧不起我们的。”
“我又不是大家小姐,”蒋尧渐渐熟络,也不端着了,开始大吃大喝,“人生际遇不同,想要活下去总得有所选择和取舍,我若无依无傍,也不敢说能比你们处境更好,人格更高尚,我有什么资格对你们瞧不上和指手画脚呢!”
容姝眼中顿时神采飞扬:“好,就冲蒋小姐这番话,我交了你这个朋友,现在想来,你能在族老和林老板面前挺身而出确是不奇怪,你放心,胭脂方面,我在阿翘姐面前定当尽力。”
蒋尧喜上眉梢,淘气的将李家同正欲夹起的一块杏仁酥抢到自己口中,含糊不清的说:“原指望靠你的人情揽揽生意,没想到还得是我,我要是伯父就干脆让你去作画算了。”
李家同无话可说,引来容姝一串笑声。
“把她带进来!”门外一阵骚动,连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容姝立马起身:“是阿翘姐回来了。”
蒋尧和李家同跟出门,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只见五六个手持棍棒的精壮伙计跟在一位年轻女子身后,女子身着浅黄底绣红色牡丹花的旗袍,牡丹盛放吐蕊,高贵艳丽,亦如其人。头上斜斜的挽着发髻,只插一枚坠有珍珠的杜鹃发钗,面上严肃,甚至带着些许怒气。这便是阿翘姐。
两个伙计拉了一位女子过来,她头发凌乱的散在肩上,衣襟敞开两个扣子,嘴角带血,半边脸微微隆起,显出红肿,不住的淌下泪来。
阿翘姐目光如炬,愤怒道:“说了多少次不能私自跟人出去,沁沁,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吗?”
女子并不言语,只低声啜泣。
“刚才若不是我带人出去找你,你还有命回来么?在闲庭一日,就是姐妹,我就要对你们的一切负责,如果我到晚了一步你该怎么办?”阿翘压下怒火,轻叹一声,“姐妹们干上这个本就无奈,所以闲庭从来不卖皮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你们还能全身而退,不求富贵,找个好人家嫁了。”
“既落风尘哪还有全身而退一说,谁会相信我们还是清白的,我只是想多挣些钱,以后年老色驰,起码还能有钱傍身。”
“就为了之前诓骗你的男人放弃自尊,自暴自弃?他不好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好,这样糟蹋自己,真有一天遇到好人,你拿什没脸去过好日子?”阿翘拽下沁沁的衣领又撸起她的袖口,脖颈和胳膊的伤痕触目惊心,“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等钱也是好赚的?他拿你当人了么?你若这等不自爱,干脆收拾东西走人,到那暗门子里过活去,也省得我见着心烦。”
沁沁还在啜泣:“我们本就不被当人。”
阿翘痛心疾首,怒其不争:“别人怎么想有什么打紧,我们自己如果都看不起自己,那还活个什么劲儿!”她捧起沁沁的脸,轻轻擦去眼泪,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不无心疼的说,“相信我,都能好起来的,总有一天会好的,嗯?”
沁沁点着头,泪如雨下。
“容婳,你过来。”
一个和容姝差不多打扮的女子闻声站至阿翘跟前,面有羞愧,低首不语。
“沁沁是你竹苑的,从今以后,你给我看护好她,再有不妥,我拿你是问。这两个礼拜你先不要待客了,闭门反省。”
“是。”容婳恭谨屈身,上前拉着沁沁将她带回,“我先帮她清洗上药。”
“去吧。”阿翘恢复温和,伙计们也陆续散去。
“果然是女中豪杰,”蒋尧不禁大加赞赏,声音飘了出去。
阿翘寻声而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巧笑倩兮:“你是当众给族老和林老板难堪的蒋尧?”
“不是应该说不畏强权、仗义相助么?”蒋尧不满,这标签贴的不对啊!
“找我有事?”阿翘扫视着李家同,“李少爷又来找容姝谈心?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大少奶奶那边我们可招惹不起。”
李家同惊异:“这话从何说起?”
“听我一句劝,你那位夫人可不简单,”阿翘冷笑一声,转向蒋尧,“你与李少爷同来同往,也要当心才好。”
蒋尧按下李家同肩膀,客气道:“谢阿翘姐关心,其实是我想来找你谈谈生意,你应该知道芙蓉苑如今比林榭阁要好,是不是可以试试我们的产品,货比三家才好。”
“我听说了,芙蓉苑现下被你做的有声有色,确是人才。”阿翘带着欣赏。
“那你就是同意了?”
阿翘一点也不犹豫:“不必了,我只在林老板那边买。”提到林老板三个字时,蒋尧明显感到她眼中掠过一缕温柔,只这一缕,她便直觉上判断不可能说服阿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