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蒋尧很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可思来想去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事,这是死结,被枕边人算计,李家同的内心该是多么绝望!或许在结界处直接往生比知道真相后继续活着更快乐。执念令人痛苦,清醒更添坎坷,但她和李家同仍会选择一个真实的人间,往复流连。
踏上海城,李家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上去精神抖擞,完全没了颓靡之气,像是变成了全新的人。
“不认识了?这么看着我。”
蒋尧确实没想到他能恢复得这么快,弱弱的问:“没事了?”
“能有什么事,”李家同答得干脆,“马照跑舞照跳,我想开了,你喜欢林老板就去喜欢,怎么都是一天。”
“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蒋尧心下不安。
“切!”李家同笑她顾虑太重,说话间,两人直奔海城蚌村。
村子依河而居,由于水质适合蚌子生长繁殖,所以这里的居民十有八九都以采珍珠为生。要说此营生是比种地轻松,赶上品质好的还能赚上一笔,但也的确危险,时不时总有下去再也没上来的人。所以说,无论什么职业都是收入与风险并存,你想比别人过得好,理所当然要比别人付出得多。
“有蚌就叫蚌村,名字起的也太儿戏了。”蒋尧觉得有意思。
“很平常,打鱼的是渔村,姓牛的叫牛家村,都是这样。”李家同解释着。
“我走不动了,就这家吧,”蒋尧双脚酸疼,一步也不愿挪动。
“好吧,进去问问,喝杯水,不行还得接着找啊!不能耍赖。”李家同极其了解她。
推开眼前这户农家的门,里面是一个开阔的小院子,院子侧面有一架葡萄藤,一方竹桌,几把竹椅,简单朴实。
“请问有人吗?”李家同边喊边观察情况。
“谁啊?”一个五十多岁的魁梧男人探出头来,他皮肤黝黑,宽头大耳,一跛一跛的从屋里走出来,“二位有什么事?”
“大叔好,我们是从外地来的,路过您家想讨杯水喝。”李家同回答。
大叔招招手,非常热情:“来来来,坐这边,我去给你们倒水。”
两人坐在竹椅上,蒋尧觉得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现在能休息会儿,吹吹小风,简直太舒服了。她脱下鞋,用手揉着脚趾。
“能不能矜持点?不好在别人家脱鞋吧。”李家同故意掩着鼻子提醒道。
蒋尧投去一个白眼,马上穿上鞋,咧开嘴角,用手接过杯子:“谢谢大叔。”然后咕咚咕咚大口灌下。
李家同无语,谢过后也喝了几口:“大叔,您怎么称呼?”
大叔乎了乎蒲扇:“大家都叫我虎叔。”
“虎叔,您家里几口人啊?”蒋尧终于喝饱,放下杯子。
“简单,就我和媳妇两个人,她出去买鱼了,一会儿回来。”
“这附近都是采珠的吗?”李家同直截了当。
“没错没错,”虎叔上下打量着他俩,笑笑说道,“你们是来收珍珠的吧?”
李家同看看蒋尧:“您怎么知道?”
“外地人来蚌村都是收珍珠,没有别的生意可做,”虎叔顿了顿,蒲扇遮脸低声说,“我这儿倒是有点好货,你们可要么?”
“您也下水采珠?”蒋尧略显惊讶,低头看了看他的跛足。
“怎么,觉得我残了就干不了这个?闺女,你可太小看我了。”
蒋尧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误会。不如,您拿出来我们看看,品质好的话肯定收。”
“行!就让你们开开眼,”虎叔起身进屋去取。
“看他,”李家同挑挑眉毛,“这个虎叔身上有点功夫,虽然残了,可筋骨不弱。”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告诉你吧,习武之人都有一定修为,内力由里散发出来,在阳光下多呈薄薄的雾感,贴在身上围成一圈,你得仔细分辨。”他说的煞有介事。
“真的假的?我怎么没看到。”蒋尧抻着脖子使劲儿观察。
李家同忍俊不禁:“哈哈,随口说说,这你也信,智商啊,我现在开始后悔让你管着芙蓉苑了。”
几巴掌招呼在李家同笑颤的身上,两人玩笑起来。
“你们是谁?”院子里怔住一个女人,虽做农妇打扮,仍可看出美态,年纪大约四十出头,估计是虎叔的媳妇。
“您是虎婶吧?”李家同站起身,显得温文有礼。
“你们是……”
“我们是来找虎叔买珍珠的,累了,就坐着歇会儿。”蒋尧补充道。
“哦哦,坐坐,别客气,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在这里吃,”虎婶更加热情好客。
“不用了……”
“好啊……”
李家同和蒋尧同时出口,一个推辞一个答应,虎婶笑起来,风姿绰约。
这时,虎叔托着一个木盒子走了出来,他满面红光,脚步都比刚才快了一倍:“瞧瞧,好东西来了。”打开盖子,眼前赫然出现一层饱满莹润的珍珠,颗颗如袖扣般大小,绝对上品。
李家同眼前一亮,双目挣得滚圆,惊喜万分:“怎会有如此佳品?”
“这是我多年采珠所得,一颗颗收藏积累起来的,从未拿出示人,今日咱们有缘,我也不知为何喜欢你俩,看看,真有心要给个价吧!”
“虎叔,你简直救了我们的命啊!”李家同激动得无所适从,“您放心,价格上绝不让您吃亏。”
虎叔继续揺起蒲扇,心满意足道:“什么物件配什么人,东西都有灵气,会自己选主人,我只是牵个线罢了。”
蒋尧暗想:果然有修为,说的话禅意十足啊!她刚要张口赞上两句,却被李家同用臂肘顶了一下,他低语道:“少说话,笑就行。”蒋尧气结,在底下踩了他一脚。
晚饭中,气氛融洽,几人相谈甚欢,虎叔虎婶都很实在,一直给蒋尧夹菜,蒋尧则在李家同不住的眼神提醒下吃得不亦乐乎。
“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孩子还挺能吃的。”虎叔笑着说。
“你们的孩子呢?”蒋尧喝了一口汤。
“我们,我们没有孩子。”虎叔应答,虎婶却瞬间愣了一下,眼中不经意闪过一抹哀伤,时间很短,要不是蒋尧被汤水烫了舌头,下意识的翻了翻眼,根本不会留意。
“那不如认他作儿子吧,珍珠也没白找这个主人。”蒋尧胡乱提着建议。
“我们粗人哪有那个福气啊!不好高攀的。”虎叔推辞着,但偷眼瞟着,总有几分希翼。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都是缘分,您看我们一来就直接找到您家了,没走任何冤枉路,再说有您照应着,以后珍珠方面也可以长期合作嘛!”蒋尧给李家同打着眼色,认个亲,兴许还能便宜点。
李家同犹豫不定,不知接还是不接。
“家里可也愿意?”虎婶明显欢喜。
“没事的,他爹是江城艾家堡的李老爷,人很开明。”蒋尧继续答着。
“李绍达?!”虎叔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突然起身,眉心紧锁,将筷子用力摔在地上,“他的儿子我可不敢沾染,珍珠我不卖了,你们走吧。”
李家同和蒋尧全都惊在凳子上,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还好好的聊着天,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虎婶连连垂泪,弯腰捡起筷子,劝道:“你这是做什么,他们也是孩子,未必知道。”说话间几次侧眼凝视李家同,似是饱含关爱,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你们赶快走,”虎叔头也不抬,呵斥道,“别逼我动手,我人老了,拳头可不老。”
“虎叔,我们真的等着珍珠救命。”李家同发自肺腑。
“我可管不着,李绍达的命是他咎由自取,已多活了许多年,该是还回去的时候了。”
“这是从何说起啊!您帮帮我们吧,我爹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我代他向您道歉。”
“一句道歉岂能抵消他犯下的恶,算了,也没必要说了,你们自求多福吧,不送。”
李家同还想游说,被蒋尧一把拉了回来:“先走吧,他们现在那么激动,说什么也听不进去,等明天再来。”
李家同点点头,只得先这么办,两人慢慢退出院子,停在门外暂时没走。争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何必呢?已经过去多年了,为难两个孩子做什么?”
“过去多年就该原谅?就该放下?李绍达当年做了多少丧良心的事,数都数不过来,他没有人性,还想杀了我,幸亏我命大,可是腿还是成了这副样子,你想想我们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祸不及孩子啊!”
“别忘了,那是李绍达的孩子,父子一脉,能好到哪儿去?想也是个心思毒辣的。”
“他不会…不会是…”
“你怎知不会?就因为他被要回去前你带过他几日?别傻了,我们若不是躲在这里苟且偷生,早已没命了。”
“唉……”接着便是一阵抽泣声。
李家同和蒋尧听得迷雾重重,疑惑一浪高过一浪,虎叔虎婶身上存在一个好大的故事,故事牵扯着李绍达的过往,李家同暗下决心,必得弄清真相,倘若父亲是被冤枉构陷的,理应帮他澄清,若是真的……他也不能糊里糊涂的过活,一切自有定数,善恶总该相报。蒋尧说得对,明天再来,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江城这边亦是多事之秋,继荷包之后,李绍达又陆续在家中不同地方发现了许多令他心惊之物,每天都像惊弓之鸟一样战战兢兢,香炉也不敢点了,活脱脱变成神经质,再这样下去,他这把不算老的骨头就先得升天了。绝对不行,以他的老谋深算竟然被人如此戏弄,倒退二十年,让他如何在江湖上立足,还不得被同行耻笑死。静下心来,李绍达开始细细分析,能进到他房中放置物品的定是宅子中人,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必是平时就可随意进出内院的人,此时李家同和蒋尧不在,排除之后,目标也就剩下辛妮、李家异和几个贴身侍奉的丫头了。他目光悠远,炯炯放光,走到香炉旁,从案底抽出一个袖珍的琉璃罐子,挑出半个小指盖大小的香料掺进香炉里,合上盖子,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隐进空气中。他举起琉璃罐子至眼前平视,透过映得扭曲的五官,浮起一丝阴笑。
辛妮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溜达,不知不觉竟走到芙蓉苑,向里看去,只见李家异独自低头忙碌着,她心中挑动,曾几何时,这个清透纯良的男人是属于她的,她却狠心放弃了,如今的自己已凋至残叶狼狈不堪,如何还有颜面博他一眼?
李家异猛然抬头向外张望,似心有灵犀,发现了呆立不语的辛妮,他面上有些不自然,轻唤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辛妮缓缓走近,闪着眸子:“只有你我,不必每次都叫我大嫂。”
“这…不合适,”李家异嗫嚅着。
“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当初一心嫁了你大哥,却落得这种结果,我连闲庭的姑娘都不如。”辛妮搅着手帕,万分懊悔。
“别,别这么说,是大哥他不懂珍惜,”李家异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你在我心里很好,谁都不能比。”
泪水注满眼眶,辛妮强忍着,嘲笑自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应得的。我只问你一句,若还有可能,你……”
一个身着布衣的姑娘忽然摔进门来,她嘴唇发紫满头大汗,断断续续说道:“帮帮我…帮帮我…”
李家异冲过去,扶起姑娘:“你怎么了?”
“我,我口袋,有,有药…”姑娘气息微弱,声音渐渐低沉。
辛妮上前摸出药瓶,倒出两粒放进姑娘嘴里,她吃力的吞咽下去,慢慢缓着呼吸,面上开始恢复红润。几分钟后,已见大好。
姑娘起身,整了整衣服,面露感激:“多谢少爷少奶奶救命之恩,我心脏有病,今日若不是你们好心,我可能…”她忽然双膝跪地,哀求道,“你们好人做到底,收留我吧,我会做活,只要有口饭吃能买得起药就行。”
“这……”辛妮扭头看着李家异。
李家异若有所思,好像在回忆什么事情,他上前一步:“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姑娘将头埋得低低的:“我乃轻贱之人,哪里见过少爷这样的贵人。”
“不对,我确实见过你,”李家异轻轻握住姑娘手臂,将她扶起,仔细端详她的脸,“我想起来了,你叫路心,我见过你在尤县长的车里,你是他的姨太太么?”
“那不是我,少爷认错人了,”姑娘极力否认,眼眸始终低垂,生涩而紧张,“路心是我姐姐,她…已经不在了,我叫路琪,我现在无依无靠。”
“哦,对不起。”李家异深感抱歉,“我很想帮你,可是这里实在不便,不如……”
“不如你先去家里帮手,洗洗涮涮端茶侍奉总该会吧?”辛妮含笑问道。
“会,会,什么脏活累活我都会做,谢谢少奶奶。”路琪开心不已。
辛妮握起她的手,温柔的轻轻拍着,笑道:“哪有脏活累活,这般精巧的人儿,只要你愿意,尽有好日子可过。”眼前这张脸来得恰到好处,一个念头闪进脑海,她决定好好利用,爱情已然没有了,只能抓住一切报仇的机会,也算没有白白牺牲掉自己。
李家异回到柜台后继续记账,他深呼一口气,笔尖触到纸张,墨水洇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