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李家同才回来,轻手轻脚的开门进屋,唯恐吵醒辛妮,他不想面对她,一刻也不想。辛妮偏偏没有睡,只点了一根细小的蜡烛,借着微光独自饮酒。烛光晃着火影,在她脸上来回跳动,映得五官明暗交错,形如鬼魅。
李家同惊出一身冷汗,埋怨道:“大半夜不睡觉,喝什么酒啊?”
“回来了?”辛妮有些醉意,“一起喝么?”
“我不想喝。”
“是啊,在闲庭喝过了,”她仰头饮下一杯,“你以前最爱和我一起喝酒,说与我对酌聊天最是欢喜,如今呐,物是人非了。”
“快睡觉吧,别发酒疯了。”李家同坐在床上解着衣扣。
“真的不喝?这可是新酿的桂花酒,”辛妮举杯近到烛光跟前细看,“此酒疏肝开胃,活血温经,于你也是有好处的。”她笑笑,喝进肚里,用手支住发晕的额头,醉意漫过神志。
李家同脱了外衣躺在床上:“我不喝,要喝你自己喝,喝个酒还有那么多讲法,”翻身面向墙壁,他感到心烦意乱,想快些入睡。就在入梦的临界点时,猛然被耳边飘着的一句话惊醒,声音好似深远幽谷中的回声,在耳畔荡来荡去。
桂花酒?疏肝活血?对酌笑闹?百年欢好?失掉的记忆一帧一帧闪回,后背浮上一层细汗,湿乎乎黏着衣服,他紧闭双眼,画面把真相送到眼前,摇曳着的昏黄烛光亦如那日,眼泪越过鼻梁顺着叠加,一滴滴淌在鸳鸯枕上。
辛妮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掀开床幔,盯着李家同看了许久,看到他慢慢变成李家异,既而是李绍达裹挟着那个久远的地方,身着湖蓝色旗袍的疯女人,日复一日吟的那首诗: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辛妮随着疯女人一起吟诵,那是印象中母亲最后的样子,她清醒时总是把凌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上清香的桂花油,俯下身子摸摸她的脸,无限眷恋的说上一句:“他若在这儿,定也如你一般漂亮聪明。”后来她不再清醒,唯一刻在脑子里的只有那首诗和辛妮不知去向的哥哥。
母亲去世后,她只身踏上寻亲之路,当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报仇。经过多番探寻,终于打听到哥哥和仇人同在江城。她本想找到哥哥直接告知当年之事,两人联手对敌,但意外发生了,她结识了李家异。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一下子打动了辛妮的心,她也曾犹豫,要不要结束多年的潦倒颠沛,从今后与爱人安稳度日。命运偏偏开起了玩笑,她一心寻找的哥哥却是李绍达的儿子,按照年龄推算,正是李家同。
辛妮来到江边画室,第一次见到埋头作画的李家同,他和李家异并不相像,一个豪放派,一个婉约派,风格迥异,无半分雷同。见到哥哥令她心潮澎湃,那是母亲日思夜想的牵挂,自己终于完成她半个遗愿,所有情绪汇聚到喉咙,却哽咽难言。她擦干眼泪,鼓足勇气走上去,恰巧此时,李家同打翻了颜料盘,弄得身上五彩斑斓,他暗叹自己粗心大意,只得脱去上衣擦拭。
不对!辛妮止住脚步,那背上没有母亲提过的月牙形胎记,怎么回事?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李家同不是哥哥,她要怎么办?与李家异的感情太难割舍,继续寻找下去还是就此放弃,沉思片刻,辛妮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决定:她要嫁给李家同。
必须完成母亲的遗愿,以告慰她在天之灵,那也是唯一可以治愈她童年之殇的良药,自己怎可为了爱情轻易动摇?李家异在父亲面前太过懦弱卑怯,无法助她一臂之力,但李家同可以,只要自己能够拿捏控制住他的心,他会变成手中的一把利剑,直刺仇人要害。李绍达,你看好了,我会如何一步一步让你身败名裂,断子绝孙。辛妮好整以暇,盈盈浅笑着迈入画室。
后来呢?她负了李家异,如愿嫁给李家同。可她忘了人性的复杂多变,利剑不是冰冷的铁,他是人,有思想会辨觉,有时甚至会变成一把双刃剑,刺向对手也伤了自己。辛妮逼迫李家同离开画室,回家接手生意,她要夺回李绍达的全部财产,李家同则觉得她不理解自己,两人渐渐产生分歧,矛盾日益增大,最终离心,他日日泡在闲庭,用容姝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来麻痹自己,以解内心愁绪。
辛妮开始抓狂,扭曲的执念勒得她几乎疯魔,自己放弃爱情丢却人生,委身于一个不爱的男人,结果不仅没有达到目的,还变成了江城人人皆知的笑柄,她不能接受,绝不能!
那日的烛光亦如今天,影着两人交缠的身体,她喂他喝下桂花酒,香甜醇美,渗着丝丝从银杏果里提取出的毒汁。而后,李家同回到画室,她却去到李家异面前涕泪涟涟哭诉委屈,李家异不忿,追到画室与大哥争吵,离开后李家同毒发,求救间不慎跌进奔流的江水之中,自此音信全无。计谋一步步得逞,毒杀李家同,陷害李家异,李绍达一番焦头烂额,定将无心生意,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老了还无子送终。辛妮不禁暗自狂笑,直笑得泪眼模糊。
如今,眼前沉睡着的李家同早已忘却一切,唯独不变的是,无爱的婚姻无论重来多少遍,结局都是一样,难道还要再毒杀他一次?呵呵,她的人生已然葬送,一念天堂,枉生;一念地狱,俱焚。辛妮留下两滴泪,走出房门。
听到门声,装睡的李家同睁开双眼,已全然明了,不必再查了,自己死得多么荒诞可笑!一杯带毒的桂花酒,一个曾经刻骨的容颜,背叛是那么轻而易举,恶意横生,善念无存。往来于结界的鬼魂啊,那碗喝不到嘴的孟婆汤,全在张开血盆大口嘲笑自己,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人生一瞬间垮塌,残破颓垣切割着血肉,悲向自己悯向众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从这一刻开始,只为自己而活。
几日之后,罗茗约了蒋尧去玉泉楼小聚,泽尔理所当然的同往。
蒋尧推开包间的门,笑道:“想好了来跟我主动汇报了?省得我严刑逼供。”一同跃进视线的还有林亦森,“你怎么也在?”
“我请的我请的,”罗茗打着圆场,“这顿就算是讲和酒,给我个面子,你们俩别再针锋相对了。”他给蒋尧倒上酒,“亦森为了救你受了好多的伤,总该扯平了。”
“伤怎样了?”蒋尧问。
“大好了,”林亦森活动着胳膊向她展示,“吴大哥的药果然神奇,比任何大夫的都好用。”
“这就对了嘛,俩人握个手,冰释前嫌,今天我请,随便点。”罗茗甚是开心。
林亦森握起蒋尧的手,在桌上挥了挥,一边嘴角上扬:“是不是握个手就能随便吃你的了?”
“必须必须,只要你俩能言归于好,我搭上所有薪水也愿意。”
泽尔看不过眼,出声袒护:“你傻啊,还什么握手言和,没看出来人家俩人已经心心相印了么?”
罗茗云里雾里:“你说什么啊?”
“自己看看,”泽尔指着紧握的手,“你见过有人握手言和是十指相扣的么?”
林亦森和蒋尧同时大笑,蒋尧抽回手,笑骂:“鬼灵精,没有你不晓得的,赶紧从实招来,怎么和罗茗混到一起的?”
罗茗恍然大悟,高声道:“还好意思审我们,你俩又是怎么回事?这回不仅化干戈为玉帛,而且还要化蝶了。”
“你真不会说话,打点儿吉利的比喻不行啊!”林亦森拍着桌子。
四人又笑又闹,互相坦白情事。
蒋尧不免担忧:“泽尔,你同罗茗在一起,你舅爷爷也愿意?”
“她自是不愿,不过我可不会听他的,自从上次竞标会之后,他大病了一场,现在身体已大不如前,人也萎钝,鲜有争抢之心了。别说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交往,就算再遇苟且,他也无力主持什么沉江的事儿了。”
罗茗接过话头:“她就是个蛮丫头,上次,贾族老身边有个叔伯出言激烈,使坏欲断了我俩,她倒好,一顿鞭子抽得叔伯满地打滚,至此再不敢提。哈哈哈……”
蒋尧瞪大双眼,又惊又喜。
“你也觉得此事有些过分了是不是?”林亦森问向蒋尧。
蒋尧闪着艳羡的光,感叹道:“格格当真骁勇,你这不让须眉的爽直性子很对我胃口,打得好,就该给他们一点教训,等有时间了,定要教我些功夫才行。”
“你看,我就说吧,她绝对支持泽尔,”罗茗笑看林亦森,“你就庆幸吧,她若一早会功夫,方雪那事时就绝不是只和你打打嘴仗了。”
林亦森无奈的摇着头,夹着剥好皮的虾放到蒋尧盘子里:“多吃点。”
蒋尧一口塞进嘴里,问泽尔:“你这心动从何而来啊?”
泽尔仰头喝下一杯,手背拍了拍罗茗的脸颊,目带崇拜的说:“那天咱仨喝完酒后,他抱我回家,我便认定他了,孔武有力,多男人!”
“你倒是直接。”蒋尧又塞了一口菜,竟有些脸红。
“你呢?怎么在林老板这儿变成绕指柔了?”泽尔反问。
蒋尧垂首低笑:“他很好,患难见人心吧!”接着大方抬起头来,调皮的在林亦森脸上捏了一把,“我说的对吧?”
林亦森惊诧,没想到蒋尧会在罗茗和泽尔面前主动与自己调笑,不禁喜上眉梢,红到耳垂,看着她明媚的笑靥,直想吻上唇瓣。
“好了好了,两个女孩子一点都不知羞,”罗茗假意制止,对着林亦森叹道,“咱俩完了,被这两个女子吃得死死的了。”
“我乐意啊!”林亦森直抒胸臆,丝毫也不遮掩。
蒋尧又一转念,叮嘱道:“还有一事要你们帮忙,千万别把我俩在一起的事说出去,暂时不能让过多的人知道。”
“为何?”罗茗疑惑。
“你真傻啊?”泽尔无语,自己这是爱了个智障呀,她解释道,“蒋尧住在李家,帮管着芙蓉苑,林亦森有林榭阁,又是族长,两家不睦已久,仇恨根深蒂固,在没梳理好矛盾关系前,怎可轻易公布,于谁也没有好处。”
“我虽不愿,可目前也只能这样,”林亦森重又握住蒋尧,抱歉道,“委屈你了,今天也是我主动要来的,用他俩打掩护,没人会怀疑,我实在想见你。”
罗茗撇撇嘴:“别肉麻了,原来竟没发现你还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你没发现的多了,我又不爱你,干嘛跟你柔情。”
“有道理啊,哈哈哈哈……”
忽然门被推开,李家异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蒋尧,我可找到你了。”四人皆一惊。
“出什么事了?”蒋尧预感不妙。
“那份珍珠…”李家异看看罗茗,“那份准备给陈司令太太的上等珍珠没了。”
“没了?”蒋尧登时手脚冰凉,“不是包好放到柜子里了,怎么还能没了呢?”
“是,是大嫂,”李家异吞吞吐吐,“大嫂擅自做主,把那包珍珠送给了尤县长的太太,拿回来是不可能的,今年只收到这么点上等珍珠,陈司令那边如何交代?”
“李家同怎么说?”
“我找不到大哥,阿翘姐说他带着容姝出去了,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蒋尧一时没了主意,向林亦森求助:“你那可有现成的珍珠,借给我些,事后一定还你。”
林亦森摇摇头:“之前是有,竞标会时卖了换成金条了。”他心中懊悔,早知道卖别的凑钱了。
“能不能和陈司令说说,他怎么也能卖你个面子吧。”蒋尧转而问罗茗。
罗茗也只能摇头:“司令最疼的就是太太,她想要的东西,就是上天也给摘下来,这样出尔反尔,他一定会恼,认为芙蓉苑戏耍他。我充其量只能先和他好好说说,拖延些时间让你们想办法。”
蒋尧气急,大声质问道:“辛妮是故意为之?她存心害我是不是?”
李家异不做应答,实则默认。
“走,我现在去找李家同,看看还能从哪儿弄到珍珠。”蒋尧说着便随李家异往外走,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看林亦森,只见他无比关切又不好当面出声,两人用眼神传意,霎时心领神会,她点点头,出了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