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上来,带着微微的腥味,充斥着和岘村。
此时正是渔季,壮年劳力早成群结队地出海打鱼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纷纷出去赶海,挎着篮子去近海的滩涂上捡拾一些贝类海藻,也好补贴一下家用。当然了,除了赶海的人,还有远去危险之地采摘药材的人,使得村子一下子就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孩子追逐嬉戏,还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子弟游荡。
小村宁静,有一些从远方赶来收海货和药材的商人不时在村子里踱着,喝喝茶,晒晒太阳,等待每日傍晚船队归来后,
在村口尚书坊下摆开集市。
村口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亭亭如盖。
据说三百年前,村里第一批的移民从大漠来到此处,开掘了第一口井,便在井旁种下了这棵树——出乎意料地,在苗疆这种诡谲的地方,这棵树竟然长得旺盛,仿佛冥冥中上天告诉他们:此处是一块福地。
于是,先辈们便决定在此住下,繁衍生息,开垦土地,捕鱼耕作,采摘药材——三百年来,在此开枝散叶,慢慢衍生出了一整个村子。
当晚三更,一群醉醺醺的少年从酒楼里出来,簇拥着红衣头领,相互勾肩搭背地大笑,说着一些荤的素的笑话。
走着走着,忽然有个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大着舌头问:“喂,你们今天见到马瑟家那个新来的姑娘吗?还真俊!我生平见过那么多姑娘……看来看去,居然没一个比得上!”
旁边立刻有同伴七嘴八舌地回答开来:
“这你也不知道?我听说是从灵沼带回来的人......谁知道是来自哪里的,说不定是阴灵之处呢!”
“是啊是啊,邪门的很!”
“灵沼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嘘……你没听过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可以长生不老吗?我看她八成是个妖女。”
众人一路走去,一路议论着。
跌跌撞撞也不分方向,只觉人迹渐渐少了起来,沿路的店铺也关门了,一片深夜萧条的气氛。
一抬头,看到前面一座房屋建筑,忽然一个少年说了一句:“那边就是马大哥家了!”
众人想起平日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闻,不由心头一凛,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月光惨淡了起来,马瑟家那边忽地出现了一袭明明晃晃的蓝火,若有若无,随风依稀飘来,看的大家毛发直竖。
“头儿,快走吧!”那些少年吓得酒醒了三分,拉着前面的人急急离开,“小心撞了邪!”
“一群胆小鬼。”趁着酒意,领头的人却立了足,醉醺醺地左右顾盼,大着舌头扬言,“怕什么?大爷我、我今晚就要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鬼!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大半,个个答不上话来。
“哼,都还是男人吗?”其中一个男子不在意地挥挥手,披风一甩,人已没入了夜色。
——再也没有出现。
停留在原地的那些少年,还依旧等着领头人的出现,黑暗中,一直见到马瑟家中蓝色幽火的恍恍惚惚。虽说这在苗疆不足以为奇,但是单凭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看到骤然出现的少年,在屋外的婉陶明显的吓了一跳,更是紧张的叫了起来,恐惧地缩到了角落里,看着白天游手好闲的人骤然半夜闯入家中。
阿婧从屋内出来,一把揽过孩子,淡淡问:“这位公子,你半夜忽然闯进来,想作什么?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再往前多走一步的话,对公子就没什么好处了。”
那黑衣少年本来是被那幽冥蓝火勾起了好奇心,想跳进来看看何事,然而一听这句话好胜心起,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多走一步给你看——”
话音未落,鼻中猛地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意识立刻开始模糊。
不好,是中毒了么?
他举目望去,原本因为酒醉而恍惚的视线更加模糊了,看过去、眼前的一切全部变了形,扭曲得异常恐怖!那些花草树木,人物楼宇,全部化成了诡异之极的形状,冉冉升起。
他大惊之下想拔剑刺出,但是刚接触到剑柄,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手上。
只见眼前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身着蓝色衣袍,像极了神水宫的人,在接触双手的那一瞬间,黑衣少年的脖子上便出现了深深地一道刀痕。
而阿婧也被这忽然出现的人,惊讶到了。
“姐姐,我害怕......”
那样纯澈的、孩子的眼睛。
“你是何人?”阿婧将婉陶护在身后,看着如此草菅人命,下手狠毒,不像是这村落当中的人。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闪出,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周身上下。
只听黑夜中传来如闷雷般的鸣声,滚滚而至,包围了阿婧和婉陶。
眼前的蓝衣女子一边信手挥洒,淡淡一层剑光洒下来,护住了周身。无数细碎的东西撞上了她的剑锋,伴着嘤嘤的响声。
阿婧将袖中的银针悉数朝着那个女子袭击而去,耳后便抱着婉陶向后屋走去,屋内的马瑟和楼寐都在为这一幕而紧紧担忧。
月光下,只见阿婧长发及腰,眉目清丽如画,仿佛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美丽幽灵。
“出来干什么?快进去!”她语气有些急促,显然这个闯入者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进屋,别出来,不管你们听到什么。”
“阿婧姑娘,你......”
此时此刻,在阿婧的周身,笼罩着一层一层清冷的白光,像是月光下的女神,拜月教的月神一般。
这等侠风义骨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冰雪般的目光?
楼寐终于明白、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时,为何会有刹那的莫名惊讶。
然而,等她从沉思中抬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此刻,却听到村内其他的地方,发出奇怪的尖叫声......
有人路过马瑟家门口的时候,发现了四五具无头尸体——
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少年们,在下一刻就成了被人剑上的血了么?
“不要看!”看到阿婧飞出去的同时楼寐朝着女儿低吟一声,婉陶乖乖地闭上了眼不去看。
外屋水缸中涌出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的,仿佛水底盛开了一朵奇异的花朵。同时,一个黑衣人已从水底浮了上来。一个没有头的人,四肢扭曲如麻花,手指上还扣着一枚未发出的暗器。
“你究竟是何人?”
“取你命的人!”
难道是拜月教的人么?
“取我命的人?这个世上要我命的人千千万万......可你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就在这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只听见远方一声巨响,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惊电似的横空一闪,朝着阿婧
疾疾而来......
在剑光袭来的时候,阿婧的眸中,有了鲜艳似火的光辉。
如今这帮人,显然就是冲着阿婧来的,但是阿婧仍然是不解,自己明明在苗疆保留身份,无人知道自己是中原之人,又为何会有人来杀自己,还会找到和岘村里来。
就算是哥哥,也没有那么恨自己吧!
那些黑衣人一共有四个人,都一身劲装,手持短刀,围住了阿婧。
阿婧但足点在门口的水缸上,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眼前这个蓝衣女子,手持一对短刀,不停滴地低声喝着吩咐其余几个人分开聚拢,布置阵势——看起来这个女子才是领头人,而且还是武功最好的一个。
“身为江湖人士,你们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为正义么?和岘村的人尚且如此,你们还不放过孩子?”
领头的蓝衣女子扬长大笑,“想不到婧姑娘竟会此言!在你曾经杀人无数的时候,可曾想过人命无辜?”
“你们究竟是谁?”在这,不会有人知道她是息婧宸的,这女子?
只见一道光华从黑暗中而出,一出手快的如一掠而过的风。
像是有什么势伏的东西从体内迸发而出,月亮的光华英辉映衬在阿婧的周身,让那些黑衣人不敢靠近于此。
虚空之剑,一出手用尽全力,算准了对方会像右躲避,故意一剑出手后就准备在右边在出剑。可不等她使完虚招后转动手腕,手底一阵,这一虚空之剑竟直直插入了那个人的心口!
顿时,虚空之剑就变成了长尺的白绫。
如此快的剑,如此快的身法,这样的身手全天下武林也寥寥数几!
“呃.....”黑衣人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涌出了一口血,边倒下去了。
可能是曾经杀人之后的意识,她无法一直自己手下留情。
呼吸急促,可能是血肉腥甜的难受,阿婧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因为自己出手杀了一个人,月亮的光辉映衬的更深了。
月神的幻力吗?
竟让她觉得自己肌肤即将要欲裂,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迸发而出了!
再次睁开双眼的瞬间,周围的东西全部都震慑开去,她的样子,像极了三百年前的月神。
每一步的步幅都是相等,仿佛尺子量过一样精确。
阿婧的姿式机械而完美,全身防御得无懈可击,一路走来,不让那些暗中觊觎的杀手找到任何可乘之机。
那些神水宫的人,是刚才一路都找不到破绽,无机可趁,所以此刻孤注一掷地想趁着阿婧出来的瞬间、把他射杀吧?
远处隐隐听到了“杀人了”的惊呼,是那些留在村子里的老弱妇孺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忙着奔过来抢险。
阿婧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必须在村民们来到之前、解决这里的一切!
不然等那些毫无武功的百姓到来,卷入这里的一场腥风血雨,不知道又要伤害多少无辜!
蓝衣女子使得是一对分水峨眉刺,直刺她的双目,而阿婧袖中的白绫已经缓缓缠住了身后倒下人的那把短刀。谁都以为她只有向左右闪,可偏偏闪电般的往前一扑,往前把眼睛往一对峨眉刺上送去!
杀气好重的一招!仿佛来自于地狱!
她向前一冲的时候,右手缠绕的短刀从臂下穿过,毒蛇般准确地刺入了蓝衣女子的肩膀。这时,身形冲到了极限,她抽身急退,手腕一转,短刀自上而下斜斜削去只是一闪,眼前的人,连同那两柄峨眉刺飞了出去。
然而此时阿婧也感到了双目微微刺痛,刚刚那两柄峨眉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可不是她所想要追求的。
因为响动太大,村长闻声赶来,却看到阿婧站在此处,还有地上四五个无头尸体和两三个倒地的黑衣人。
“姑娘如此胆大,竟然不怕么?”
这一问,到让阿婧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在中原杀人无数,毫不吝啬自己的武学,如今在苗疆,恐怕别人还不太习惯,一个女子,如此大胆。
“我......”
她一身月白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单薄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马瑟啊,你家这个姑娘,究竟是何方高人啊!”
村长有些咄咄逼人,在村子里出现这么一个杀人如麻的女人,他们还是有些忌讳的,哪怕阿婧今夜救了他们的性命但是不得不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然而对着那依赖她的孩子,她却将那一丝恐惧和不安强自按捺下去,不敢表现出来丝毫。
此刻,旭日东升,她一身白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昨夜的事儿,就此而终,村长好像也不怎么追究,只是对于阿婧杀人下手的时候,感觉到了奇怪。
苗疆的女子,是不会这么狠毒的——
但是那个逃回去的蓝衣女子,确是阿婧无意识的手下留情。
恐怕很快就引火烧身了!
“祭司大人,昨夜玉屏异样,月神幻力觉醒,神女可能还活着。”
凫晨听到这样一句话,放下了手中撰写的笔,朝着梓若言语,“月神幻力觉醒?让小榭施法,一定要找到她,一定!”
“昨夜百鬼夜行,祭司大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冥迦昨夜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恍如梦境的景象:
毒虫仿佛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分门别类、秩序井然。无论是蜘蛛、毒蛇还是蜈蚣蝎子,都有自己的道路,
每一个都循着同类的脚步前行,不同族类之间绝不逾越半分。行路中、不时会有强壮的同类跳出,和领头毒物厮杀,所以领头的毒物也在不停的更替,优胜劣汰、直至越来越强壮。
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暗夜里有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让这些毒虫俯首帖耳。
——苗人所谓的五蛊神、便是这些毒虫!
毒蛇、蜈蚣、蝎子、蛤蟆和蜘蛛,这苗疆里用来提炼蛊虫的“五毒”!
这几年来行走于南疆大地,冥迦也看到过有能人异士操控蛇虫、甚或施用异术;然而,能控制这么多毒物、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这根本超出了他以前的见闻!
这样的警告,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神女失踪,许是月神的警告,才会惹得苗疆千山蛇虫横行。”
听得前殿祭司和护法的讨论,巧儿在屏风后许是不敢出面,她也知道当时她的那般冲动,让拜月教再一次陷入了危机。因为妒忌之心,让阿婧再一次失踪,百鬼夜行的警告,许是月神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不知道她如今、又是如何……
有蓝衣女子,踉踉跄跄的走到南湖水楼,触动机关,湖内的水便向两边分开而去,逐渐露出一排排的阶梯,一个幽蓝的
地下宫殿,映入眼帘。
蓝衣女子手持峨眉刺,一手抚住手上的臂膀,踉跄的往地下宫殿走去。宫殿内富丽堂皇,比起拜月教简直是有过之而无
不及,有一女子正襟危坐在高位之上,像是等着这位蓝衣女子前来的禀报似的。
“弟子无能,未能斩杀息婧宸,望宫主恕罪。”
蓝衣女子俯身在高座面前,朝着前方危坐的女子禀报:
那人,想必就是神水宫宫主,沙曼兮吧!
看着宫主微微上扬的嘴角,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眼睛里面透露出的杀气,想必这次任务,她很不满意。
“算了,息婧宸什么身份,就凭你们几个,想杀她,还是没那么容易的。”
神水宫,原本在长白山天池,现如今分舵于苗疆之处,就是为了能够抵御拜月教而建立存在的。可这个宫门从来不与拜月教有任何往来,只是每每在拜月教有危机的时候出来阻止他们的行为,刻意阻拦,不让他们寻谋。
当初萧晗筝能够在血月之劫当夜带走阿婧,也是靠着神水宫的帮助。
否则她一个中原人,想在术法诡谲的苗疆全身而退,还是不太可能。
“拜月教最近公开了他们侍月神女的真实身份,想来是息婧宸又从教内逃出去了,否则你们也不会在和岘村遇上她。”
“宫主,息婧宸明明是拜月教神女,她又为何要逃?”
说到这里,沙曼兮却不经意的想到了萧晗筝,那个执念入迷一般的女子,竟然能够将情敌的孩子,抚养长大,还真的是隐忍。
“因为一个故人,因为她不相信拜月教的任何一个人......”
因为萧晗筝,让阿婧不再相信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哥哥,她只相信自己的师父,让她的记忆中,只留下师父的讲述。
“既然如此,我就再帮她最后一次!”
那个她,是萧晗筝——
“宫主,楼寐求见......”
楼寐?
那个和岘村的女人?那个马瑟家中的女人?那个将阿婧从灵沼救回来的女人?
她怎么会跟神水宫扯上关系。
幽蓝之下,有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微微卷曲,眼睛像海水一般,像极了沧溟的暮色,笼罩着天边潮水。
戴着红色头纱的女人不紧不慢的走进那个地下宫殿,这个地方,她好像异常的熟悉。一直见到附身在地的那个蓝衣女子,她也毫不惊讶。其实昨夜,楼寐就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只是趋于婉陶害怕,所以没有过多的展现,不然昨夜,恐
怕自己也就身份暴露了。
“藏匿于和岘村七八年,你不出现,本宫还以为你将这神水宫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成婚生子的生活,过得很幸福么?”
沙曼兮终究还是生气了,对于这个自己在八年前埋下的棋子来说,楼寐的表现终究是不让沙曼兮看好。
“宫主,楼寐一直没有忘记宫主当初所言,把自己当成沙子,一直藏在和岘村,只等着有朝一日,宫主的召回。”
“可今日,我并没有将你召回啊!”
“可息婧宸在和岘村,宫主难道毫不在意?”当初在灵沼碰到息婧宸,或许就是楼寐的故意为之。也对,他们又怎么会救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呢!更何况阿婧也从未说明自己身份,他们也毫不怀疑,还真的是放心一个外人在村内吗?
“拜月教最近一直寻找侍月神女,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送他们一份大礼......当初萧晗筝在她身上种下的未央,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恐怕已经衰减,楼寐啊,不知道,你又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十五年了,未央魔羽许是毒性减弱,没有当初的那般渡烈,若是再次加重,待到她回到拜月教,还没等到血月之劫,恐怕自身就已经撑不住了。
“宫主是要......”
“那息婧宸本就是侍月神女,他们既然想化解血月之劫,那我们就在帮他们一把,让这次浩劫,彻底摧毁他们。”
萧晗筝的执念,沙曼兮就当是故人之情的承诺,再帮她一次......
但阿婧身上的未央一直被青珀抑制住,就算是加重也会被抑制。只要她不恢复记忆,那青引咒的功效便不会消失,她也不会承受那般的痛苦。可若拜月教要抑制天阶,就必须要让阿婧心甘情愿涅槃月神,不然,拜月教也终究是会被血月吞噬,再不复存在。
几百年的基业,恐怕就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