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眼中——散步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圣湖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
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灵鹫山下时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
而他这个一直生长在中原的人,竟还是少为看见。
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祭月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自己奔来,唤着她的名字!
息媚允!
——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在将近二十四年来的大起大落中,她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凫晨大祭司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火焰下的圣花,开口:“你可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可以离开拜月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代替巧儿,做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真正主宰苗疆。”
“我没想过杀了你,也从未想过做你拜月教的教主。”
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你不是说我抛弃过你一次么?你不恨我?”
“我......”
阿婧蓦地怔住,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你脸上的新月,是抹不去的......你若是不愿意,做侍月神女也罢!”
“你这是强人所难,我只是想弄清楚,我记忆的缺失,究竟是什么”
不知为何,莫名其妙的念头涌上心来,她师父给她的记忆让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将事情真正的弄清楚。可是每当迫近结尾的时候,任何的一切都被堵在一种奇怪的因素里,让她无可捉摸。
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
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凫晨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阿婧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
“你在看什么?”阿婧有些惴惴,不住地侧头看面无表情的祭司——凫晨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那一片湖水深处。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许久许久,她听见凫晨祭司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
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祭司。
但是不包括从圣湖中涅槃失败的教主,那些阴魂,早已往生明河。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祭司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凫晨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
凫晨抚了抚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哥哥……如果我......”阿婧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罢了......”
话上心口,又咽了回去——
其实阿婧是在想,若是萧晗筝真的是骗她,若是她能找回记忆,若是她真的接受了拜月教,或许,她会接受凫晨的意
思,做拜月教的侍月神女。
但是现在这样,她如何开口?
凫晨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妹。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
巧儿变了,冥迦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
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多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阿婧侧过头,发现冥迦和小榭已经来了,站在远处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边。
“见过神女,祭司大人......”看到阿婧已经发现了他们,小榭和冥迦便过去,朝着阿婧和凫晨作揖。
这还是阿婧来拜月教之后,第一次见小榭。
“小媚,你先回去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凫晨朝着远处站着的妙戈示意,让她先带阿婧回钤记殿,显然他自己是跟小榭有什么事情。
“好......”
阿婧离去之时,一直望着小榭,多此未见,再次遇见,竟是如此这般——
见着阿婧离去的身影,小榭便朝着凫晨开口了,“当日月神提示,青引寒咒,指的是神女身上的青引之力,寒咒之苦。寒咒可解,可青引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八岁前的记忆,也是因为青引之力?”
“神女从小就深中未央,当时的情况也只有青珀能够压制,但是现在看来,青珀必然是封印了她的记忆。”
“未央存在多年,若是取出凭借,怕是会凶多吉少......”
“血月时日将近,若是神女不恢复,那到时候涅槃之日,她还是会被圣湖吞噬的。”
按照上官小榭这般的言语,阿婧若是迟迟不恢复,就算投身也是毫无用处的。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或许......或许绮真教主,能有办法!”
片刻过后,冥迦忽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冥迦今年不过二十五岁,琼州横云峒人,出身贫贱、据说家中世代均为乞丐,自幼流落街头、受尽旁人欺凌。十岁那
年,绮真教主游历南疆,路过琼州,惊于他的资质收其为弟子。冥迦来到拜月教时,阿婧已经被萧晗筝劫走,因此两人从
未见过面,而十几年后机缘回转、竟是一见如故。
因为他从小就是绮真教主养大的孩子,在雪庐长大,一直跟在绮真教主身边,哪怕是教主将自己推荐给了凫晨大祭司,但是在冥迦的眼里,绮真教主,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或许,阿婧这次的危机,也只有她能够出面了。
亲生母亲,至情血缘,应该不可能毫无化解之法。
丹房还是一色的白,大理石的光冷冷的,唯独居中那一个炼炉是赤红色的——拜月教向来将灵丹与蛊虫同炼,这个炉里不知道是染了多少生灵的血。阿婧低头坐在巨大的铜镜前,侧眼看了一下,不由微微一哆嗦。
身后却传来什澈平淡的声音,手指将沾着的白药透入伤处,“大喜大悲都在禁忌之列,否则血气入脑、就麻烦得很了。”
“嗯。”她答应着,心底依稀有暖意,仿佛畸零半世的孤儿终于找到了家。
什澈正待说什么,忽地看见湖边桫椤树下来了一个侍从、对着这边下跪。
涂药的时候,忽听得丹房外有人禀告,什澈微微一怔,心知弟子赶到此处面见自己必有急事,当下在软布上擦拭干净了手指,对着阿婧一摆手、示意稍等,便走到了外面的廊道上。
知道教中有急事、他当即起身走了过去,听得那人低声禀告:“大人,朱雀宫有事变,祭司大人请您过去。”
“朱雀宫?”昀息一惊,念头瞬间转了几转,却想不起有何事能够重新惊动朱雀宫。
朱雀宫是拜月教从不动用的宫殿,除非是有教徒对教主不满、教主要跟祭司斗法、教主被废,否则朱雀宫从不会因为任
何事情而开放的。
难道是凫晨要废了巧儿吗?
那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眼睛里光芒闪烁,然而很快就不动声色收起了脸色,挥手令侍从退下。转过身来,对阿婧微微一笑:“教中有事,我先告退了,你自行休息。”
“是巧儿出事了吗?”
虽然恪守着不过问事务的守则,但是阿婧还是忍不住的发问,即便那个下属隔着很远,但是阿婧还是能够听见,能够看
见什澈脸上不安的表情。
拜月教换教主,这样的事情恐怕不会是那么简单就处理的。
“我幻空念力之术挺好的,你瞒不了我.....是朱雀宫出事了?”
“这是拜月教中的事儿,你还是别插手,不然祭司大人又该生气了。”什澈作势要走,但是阿婧起身的一句话,当让他无话可说。
“你们都说我是拜月教的侍月神女,既为神女,又何与我无关呢?你们的祭司大人,就这么爱生气吗?”
什澈转念一想,其实也不是并无道理,若是阿婧愿意插手,愿意把自己和拜月教扯上关系,或许在凫晨眼里,会是另外的一种转机呢!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教主高位之上,坐着的竟是另外一个女人。
神色和气质和月神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白发女子显然是尘世里的,她的眼光没有凫晨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朱雀宫久不开放,一旦出事,就惹得教内诸多大臣纷纷前往,左右使者、护教护法、司星女史,都纷纷闻讯赶来。
白发女子正襟危坐,看着台下跪着的粉衣女子,竟是那般的无所动容。
然而,在众人感到朱雀宫的时候,见到白发女子的面容的时候,竟是那般的不可思议——
原以为,早在十五年前,绮真教主就已因为血月之劫的那一夜,功散身亡了......没想到,周周转转,教主竟然重新回到主位,竟是那般的难以置信。
“绮.....绮真教主?”
“参见教主......”在小榭的惊讶之中,在场所有人听闻绮真二字,纷纷将左手抚在胸前,屈膝跪下,朝着主位行礼。
绮真竟然毫无顾忌,自己明明藏身雪庐多年,明明可以让别人毫无知晓的,未等到凫晨等人的请求,自行掌握主权,现在出山,恐怕是另有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绮真在台下女子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
然而,他自己曾经亲手加上的灵姒,亲手将那孩子送上的教主之位。今日,难道是要将她拉回现实吗?
大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冥迦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巧儿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你得来又有何用?”
“巧儿自知罪孽深重,难能掌管拜月教。”孔雀华服的女子附身在高台前面,一点都不像是曾经那个风光无限的拜月教
主,哪怕有名无实,也不会这般的毫无颜面。
难道这一次是真的,没有转机了?
因为阿婧还未正式的进行过祭祀,所以她还是不能随意出入拜月教的重要宫殿,什澈将她藏在屏风之后,那样看着就好,千万不可插手此事。
毕竟是八岁就跟母亲分开了,十五年未见,年唯澜的容貌在她记忆中,竟是有那么一丝分辨不出了?
高台上的女子面容姣好,完全不像是三十多快四十岁的样子,就算是一头银丝白发,也看不出那里气色不好,相比阿婧,绮真教主,应该是好多了。
从小到大,中原武林只知道血魔息家的夫人是的大漠之人,知道九天玄女功来自于北墨极寒之地,知道冰心诀是年唯澜的绝顶武功。
但是真相如何,中原,恐怕也只有阿婧一个人知道——
知道母亲是来自苗疆,知道九天玄心妙法是来自拜月教,知道冰心诀是因为寒咒缘故。
但这一切的一切,她都默默吞在胃里,无人可知。
“绮真?何必这么神秘,直接叫名字不就好了......”阿婧不懂,直呼绮真,恐怕在教中,还只有她一个人敢。
“神女有所不知,在拜月教,自身姓名都是浮忧,只有封号才是重要的,就像绮真教主的绮真二字,凫晨大祭司的凫晨二字,都是月神示下的封号。”
“这般?那巧儿为何没有?你们直呼的,不也是她的本名么?”
“因为......因为现教主,不是月神的子嗣,所以,月神也并未示下有所封号......”
“月神子嗣.....”
阿婧疑惑不解,为何在这拜月教,强大的使命要比自己的生命重要,他们信仰的,究竟是什么?这么的引人入胜!
“我自小将你培养成教主,教你教义、教你祭祀、教你如何祈祷、教你如何使用蛊术、赐你灵姒、赐你主位,你就着这么报答我的么?”绮真忽的说起自己将巧儿一手带出来的记录,但这么多年,巧儿的作为,的确让她失望,“侍月神女,你敢私自处置?祭司逆风,你也敢擅自转移,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当初巧儿私自将阿婧打压于灵沼;私自转移凫晨的逆风,让他遭受反噬,绮真虽说身处雪庐,但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
缘由。
现在阿婧需要修身养性,绮真预备重新出山,既然她要重新做主位,那巧儿必定是归宿可怖!
“师父之恩,巧儿没齿难忘,我虽坐上了教主之位,但却从未有教主之实,与其说教主,还不如说我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巧儿言语,竟是那般的自我嘲讽。
不过也确实如她所言,她这个教主无非就是撑起拜月教的门面,若无教主,祭司大人一个男人也不可在苗疆施展神威,所而久之,巧儿便成了受人制约的傀儡。
她对阿婧的狠手无疑是出自于对她的妒忌罢了,明明半身中原血的女子,刚归拜月教就那般的受人宠护,这是她在教中十几年都未受到的拥戴。对凫晨的逆风转移,无疑是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注意到自己是个教主,注意到自己还活着......
再叙弱冠少年时,千唤不回是流光。
“冥顽不灵......教主违逆教规,藐视教义,以免月神降罪,今日,我便废了你!”
绮真言语,缓缓起身,朝着在前方跪着的巧儿走去,手中已经暗暗蓄力,今日巧儿恐怕难逃一死。
“你们先教主这么凶么?巧儿毕竟还是在位教主,这般没有地位吗?”
阿婧在屏风后询问着妙戈,但是妙戈怎么可能回答,就算是绮真有私心,她也不敢多说什么,也只顾得阿婧质问不答了。
“谁!?”
毕竟是修习武功多年的人,藏身暗处之人的气息,绮真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手中秘术掀翻了旁边的屏风,疾疾的掌风朝着屏风后的阿婧而去,竟躲都没法躲。
阿婧被凫晨封了周身之穴,就算是后退,那股凌厉的掌风依旧是无法迅速躲开。
难道硬生生迎上去?
蓦地,有白衣影子从眼前掠过,阿婧在闭眼硬撑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将自己拉了起来,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是被白衣祭司护在身前的时候。
“她是小媚!”
凫晨朝着绮真言辞,极力呵止她对阿婧的攻击,“教主恕罪,是属下将神女带到朱雀宫的,还请教主恕罪!”什澈朝着绮真跪下,并将所有罪责担在自己身上。
“是我要他带我来的,你要怪,怪我就好了。”
阿婧一袭白衣,站在朱雀宫的中心,脸颊上新月的痕迹隐隐浮现,像极了月神下凡般的样子。
事隔十五年,十五年的光影,十五年的岁月,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归期。
十五年前的血月之劫,空灵皓月,绮真失去了孩子,阿婧失去了母亲。曾几何时想得到阿婧会是中原第一门派雪羽楼的领主,曾几何时想得到自己的母亲和哥哥竟是对立雪羽楼的拜月教,想不到如今相见竟是这般场景!
“小媚?!我的孩子......”
见到绮真上前,阿婧竟会害怕的往后退,眼前这个银丝白发的女子,真的是自己的母亲吗?
当时年纪上小,又身受未央的困扰,被萧晗筝控制多年,母亲的面容在她记忆中,早就已经不太清晰了。
“巧儿既贵为教主,你们又为何处处为难她?”阿婧只不过是不喜欢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罢了。
“贵为教主,那你可知她做了些什么好事?仗着我不主权,开始对大祭司,对你有所行动!怎么,教主还做不安稳,你想学华莲教主,集教主祭司与一身么!若不杀你,月神降罪,拜月教如何担待得起!”绮真缓缓回到高位之上,朝着对她有所抗拒的阿婧,道出了一些话,“你刚入教,不追究你的无心之失,但这是朱雀宫,还没有你反驳的权利!”
“难道你们就这般强权无顾,从不管他人看法么?”
“月神至上你想要什么看法?怎么?是萧晗筝给你灌输记忆太多了?”
“你......”毕竟从小就跟在萧晗筝的身边,对于这个母亲,在阿婧的记忆中她只有恨,哪怕是今日见到了,阿婧也毫无改变自己内心的第一层记忆。
身边的人极力呵止阿婧和绮真的争执,凫晨拉着阿婧的手腕,劝她还是不要跟自己母亲犟嘴。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师父!”
“你师父?萧晗筝......呵,这个女人恐怕在你面前没少说我坏话吧......当初抢走了我的孩子,现如今闹成这个样子,还不是拜她所赐”
绮真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本就是这样的人,照顾你长大,无非是因为她爱着你父亲罢了。这样的师父?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这么狠毒的人!”
“只要我了解就好!”谨慎温和的阿婧激动起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她关我什么事?只要我了解她就好!”
但是阿婧的反驳遭到了绮真的盛怒,气劲之下,朝着台下给了阿婧一巴掌——
那一巴掌倒让阿婧觉得有些措不及防!
“荒谬,我才是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