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本来拎着行李箱走在后面，我怕他不方便开门，就跑过去给他扶着单元门，然后我就赶在他前面，乐颠地往楼上跑。

　　一开门，就扑在我妈身上，“妈妈！”

　　“哎哟，这么大一个，都抱不过来啦。”妈妈嘴上嫌弃，但是手还是抱住了我。

　　我抱着我妈不撒手，还是我妈说，“快去换衣服吃饭了，你不饿呀。”我才撒开。

　　我先换了睡衣躺在床上滚了一圈，然后才闻着味去吃饭。

　　饭桌上都是我想了好久的菜，我拿出手机快速拍了几张照。

　　一抬眼，果然，我哥和我妈都拿着筷子，看着我拍。

　　我说拍完了，他们才开始夹菜。

　　吃完了这一顿饭，我的嘴一刻也没闲着，不是在吃，就是在说，讲我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最后扶着肚子去沙发上坐着。

　　我哥刷完了碗，我们仨坐在一起看电视。

　　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只是高中学业紧张，我们仨好久没这样一起看电视了。

　　正看的开心，我妈一句话毁了我的心情。

　　“你爸下个月末回来。”

　　我上一秒还在嘎嘎乐，下一秒就给大家表演了一个笑容消失术。

　　我谢谢我妈没在我吃饭的时候说。

　　我扯了扯嘴角，深吸了一口气，阴阳怪气道：“行啊，还能过一个月好日子。”

　　我妈气得用小腿踢了踢我，“这虎孩子，说啥呢。”

　　“你爸回来你俩好好跟你爸说话，你爸不容易。”

　　我没答话。

　　我知道我爸爸不容易，我是愿意和他好好说话的。

　　如果他没有一放假就看家里哪哪都不顺眼，寻着机会和我妈妈吵架。

　　如果他没有经常出去和朋友喝酒，凌晨都不回来，我妈打电话催，他嫌我妈在他朋友面前不给他面子，我妈不打电话催，他又觉得我妈不关心他。

　　如果他没有一放假就在家躺着，一点家务都不干，还要对我我妈做的家务指手画脚。

　　如果他没有嘴上心疼我妈这么多年照顾我们兄妹不容易，实际却任由他的父母朋友阴阳我妈不赚钱就是个废人。

　　如果他没有经常说我妈没见过世面不懂人情世故，总是表现出自己很懂的样子

　　我妈也可以赚钱的，也可以懂人情世故的，如果她没有怀双胞胎伤了身体，我妈也可以工作的，她靠自己的努力赚钱，她会很开心，她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可笑的是，我奶奶一直觉得我妈在家里，不用工作，很舒服，更可笑的是，我爸竟然也这么觉得。

　　真的很好笑。

　　家庭主妇的苦，他们不知道。

　　但我都在看在眼里，我妈的苦，我都知道。

　　一直以来，我觉得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妈不能工作这件事，但是我爸不能。

　　他们所有人都忘了我妈是为什么不能工作的。

　　我妈知道自己不能赚钱，所以一直全心全意地照顾我们兄妹长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我和我哥从来没有吃过一顿冷饭，因为不管我们上学有多早，我妈都会早起给我做早饭，变着花样做一日三餐。

　　我今天换下来的衣服，明天一定是干干净净地晾在晾衣杆上的。

　　很简单的事，但是我妈坚持了二十年。

　　说句难听的，这么多年请个保姆也要不少钱，但保姆绝对不会这么尽心尽力，可他们给我妈开过工资吗？

　　没有。

　　不可否认，我爸是个好儿子，是个好父亲，是个好大哥，但唯独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只对和他同姓的人好，我妈任劳任怨这么多年，我爷我奶我爸，好像从没把她当过一家人。

　　他们只会嘴上夸我妈。

　　我爸也确实把工资都交到我妈手里，但是如果他知道我妈买了什么她爱吃的东西，他会不高兴，会阴阳怪气乱发脾气，觉得我妈乱花钱。

　　但其实我妈很少买自己喜欢吃的，恨不得把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花在我和我哥还有我爸身上。

　　不过他可以偶尔出去喝酒吃烧烤。

　　我为了我妈能吃好点，我就说是我和我哥喜欢吃，我爸就会很高兴地让我妈去买。

　　我爸不知道我妈喜欢吃什么，但是我妈却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我有时候都很替我妈委屈，我那么好的妈妈，那么那么好的妈妈，他们为什么就不懂呢，为什么就要那么对我妈呢。

　　我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他们只会用嘴说，从来不会用心去心疼。

　　我爸从小不在我们身边，我和我哥小的时候，我们家住的那条胡同没有路灯，很黑，我记得我问过我妈，你害怕吗。

　　我妈当时说不怕。

　　后来说，她也怕，但是她不能说，因为如果她说怕，我们俩会更怕。

　　小时候我和我哥受了欺负不敢和我妈说，怕人家爸爸来，我妈打不过人家。

　　所以我小时候一直盼着我爸回来，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我那时候觉得只有我爸爸可以保护我和妈妈。

　　后来我看着我那么温柔的妈妈用那么大嗓门和那个家长吵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突然觉得，没有爸爸也可以。

　　况且我爸那时候年轻气盛，一放假回来就和我妈吵架，一吵架我和我哥就吓的直哭，他还说过，如果他们俩分开，不会让我妈和我和哥哥见一面。

　　很可笑，我妈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两个孩子，被他们用来威胁我妈，拴住我妈。

　　他们一吵架我就很害怕，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爸爸不回来，就不会和妈妈吵架了。

　　事实证明，不回来也可以，现代网络这么发达，喝点酒，一个视频打过来，无缘无故发点脾气，也可以把我妈气的心脏疼。

　　我小时候确实需要爸爸，但是他不在，所以我要适应呀，我要坚强一点，我妈才会少受点苦，但现在我适应了，他却想来插手我的生活。

　　所以我不会和异性相处，没人教过我怎么和异性相处，我哥，是我唯一一个可以相处的很自然的异性。

　　这份自然，花了二十年。

　　我从小到大，从不会主动和异性打交道，如果必须要打交道，光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们交流，就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曾一度以为，我会孤独终老。

　　难受过，但后来一想，这样也好，守着我妈也挺好。

　　但我不是会给自己找罪受的人，我有在克服，尽量学着让自己自在点，这种方法虽然成效慢，但是哪怕是微弱的进步，我都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知道我爸很无奈，他也想陪着我长大，但是他要养家，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怪他缺席了我的成长，同样的，我希望他也不要怪我跟他生分。

　　我没有办法和他做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女，就像他没有办法把我们之间缺失的亲子时光补回来一样。

　　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相处。

　　但是他太爱装了，每一句话都在我的逆鳞上来回跳脚，我真的收不住我的脾气。

　　我记得我大一的时候，下定决心，想要缓和我们家的关系，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迈出这第一步。

　　最后，是我终于到账的奖学金给了我灵感。

　　奖学金再加上我平时攒的生活费，也够四个人去柏林山玩一趟了。

　　听说那里的冬天特别美。

　　眼看着还有半个月过年，玩一周回来，刚好不耽误办年货。

　　我提前跟我哥说了这个想法，他很支持我，也表示愿意拿出自己的奖学金来给这份旅游资金添砖加瓦。

　　于是这天，趁着午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起，我提议，用我和我哥的奖学金去柏林山玩一玩。

　　这是我第一次得奖学金，买不了什么东西，也去不了太远太贵的地方，但我还是想把这笔钱花在家里人身上。

　　毕竟，这么多年来，我妈从来没出过远门，最远的一次，就是大一陪我报道，在我们学校附近逛了逛，但我那时人生地不熟，学校开学事情又多，哪也没玩上。

　　我很想带我妈去玩，趁着我妈还能走动，一步一步，慢慢地，玩遍所有我们想去但没去过的地方。

　　同时，我也想借此，调节一下我们兄妹和我爸爸的关系。

　　这是我第一次，在我爸的面前，这么兴奋，一直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在网上查到的攻略。

　　我妈和我哥也很捧场，我一边说他们一边问，我们聊的有来有往的。

　　结果我爸一句话，泼灭了我的热情。

　　“那地方有啥玩的，我98年的时候去过一次，没啥好玩的。”

　　我爸一边说，还一边带着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鄙夷神情。

　　我表情一僵，一口气堵在胸口，噎的我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我张了张嘴，余光瞥见我哥逐渐激动，想说些什么，我忙在桌子下摁了摁他的手。

　　我平时最讨厌我爸这一副什么都看不上的样子，但我知道我没什么权利管别人是什么神情，于是我忍着火，平静地说着，“你也说是98年去的，现在都多少年了，20年了，早变了。”

　　“而且我刚刚说了，我跟我哥得了奖学金，加上我攒了点生活费，刚好够咱们一家四口去柏林山玩，那里也没有多不好吧，有雪山，我挺想看的，而且我们都没去过。”

　　此时，我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以为我爸没听见我刚刚的陈述，不知道我是要拿奖学金让我们一家人开心开心。

　　我想我这么说，他该找到重点是什么了。

　　没想到他露出更加鄙夷的神情，“我知道，一座破山，变能变成什么样。”

　　随后，他又开始了比比划划的说教模式，“而且你要知道，那块穷的叮当响，政府是不会出钱重建那些建筑的，懂吗？”

　　我：……

　　这跟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看我们没有他预想的崇拜反应，他又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你们啥也不懂！”

　　紧接着又说，“再说雪山有啥可看的，怪冷的，谁会去那种地方玩，我可不去。”

　　我面色平静地看完了他这一套表演，心里却很烦。

　　最后烦到我支撑不住脸上的平静，皱紧了眉头，脸色很不好看，但是我爸却旁若未闻地吃着菜。

　　我在饭桌下攥紧了拳头。

　　我确实很想去柏林山，但如果四人行里有一个人说不想去，我倒也不会强求。

　　你可以说你不喜欢，你可以说你不想去，你可以问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地方，这些说法我都能接受，我甚至可以兴致勃勃马不停蹄地去制定另一个计划，但是我不明白我爸为什么总要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连带着还要浇灭别人的热情。

　　我胡乱地戳着米饭，咬紧了嘴唇，心里无意中做着比较。

　　看吧，我妈就不会这样，不管去哪，我妈都会很开心，如果她不想去那个地方，她也会好好跟我商量。

　　我的妈妈，从不会看不起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个城市。

　　我一时没忍住，语气有些不善，

　　“雪山怎么了，凭什么你不喜欢你就觉得没人会喜欢呢？”你是皇帝吗，谁都得和你一个想法。

　　我爸还要说些什么，抬起头，发现我脸色不太好，止住了话头。

　　但他的脸色也不好，很不满我呛这么一句。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你记住，像京北和海城这种，一线城市，才是旅游的好地方，柏林山算啥旅游景点…”我爸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敲着菜盘。

　　就是我要夹菜的那个菜盘。

　　我妈教过我，吃饭的时候不要敲饭碗也不要敲菜盘，不礼貌，但我爸却总是这样。

　　屡教不改，久而久之，我们也就无视了。

　　我爸没有发现我的异样，仍自顾自地说着，“谁要是能去这两个地方旅游，那才不算白活一次！”

　　我夹菜的手一顿，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我算是听出来了，他是想去那两个地方旅游。

　　他在暗示我，改去那两个地方旅游。

　　但是我一开始就说了，我跟我哥是想用我们俩的奖学金和攒下的生活费带我们一家人出去玩玩。

　　就那么点钱，去海城都不够路费的，京北的开销那么大，也不够支撑。

　　不过最令我费解的不是这个。

　　我真的不明白，你想换地方就说要换地方啊，为什么非要捧一踩一呢。

　　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至于这么贬低吗？

　　再不济你让我再攒攒钱带你去京北和海城玩不行吗？

　　万幸的是，我爸看我不想听，也不再说了。

　　我垂了垂眸，舔了舔我刚刚咬的下嘴唇，有些起皮了，看来最近的天气很干啊。

　　想到这，我突然觉得今天的天气很好笑。

　　可是好笑的真的是天气吗，好像也不是。

　　是我自己吧。

　　话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兴致再去查查去哪里玩的开销跟柏林山差不多还能满足我爸的想法。

　　左右不过是再被打击一回。

　　片刻后，我听见自己轻声说道：“我们的钱不够去京北和海城的，那就算了吧。”

　　我爸没再说话。

　　那天妈妈炒的菜很好吃，我吃了很多，米饭倒是没有吃多少，最后我帮妈妈刷了碗，妈妈还夸我刷的干净。

　　而我的爸爸，却在我刷完最后一个碗时，笑嘻嘻地凑过来问我，“姑娘，你发奖学金了？”

　　我兴致不高，只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笑得更加开心，还搓了搓手指，“不孝敬你爹点？”

　　我把碗放好，淡淡道：“等我工作赚了钱，会孝敬你的。”

　　现在，我不太想。

　　我转身走出厨房，身后我爸还在嚷嚷，“臭丫头！不懂事！有钱都不孝敬你爹！”

　　我脚步一顿。

　　是我不懂事吗？

　　呵呵。

　　我没有再和他多说一句，转身离开。

　　我想，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想的，我说想要用我的奖学金带全家人出去玩，其实也是我想送给他们的礼物。

　　换位思考一下呢，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能不喜欢，但是但凡有点分寸的人，应该也不会当着人家的面就把礼物扔在地上，还告诉人家，该送哪种礼物才配得上他。

　　更何况我那么兴奋，就非要在我最快乐的时候给我泼一盆冷水吗？

　　不过这就是我爸啊，他从不会留意我们的情绪，一般都是等我们生气了，语气变了，他反而还要叫屈，说我们给他脸色看。

　　修复这段关系的路太长了，我才刚踏上去就已经累了。

　　以前我还会告诉我爸我们的想法是什么，我想让他说话有点分寸。

　　可是我说了那么多年，最后呢，他还是说着，

　　“我可不去”

　　“那算啥景点”

　　“啥也不懂”

　　……

　　现在想想，或许，他看不起的不是柏林山。

　　是想要去柏林山的我们吧。

　　我知道我没资格怪他。

　　但我真的心疼我妈。

　　所以，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