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空手而归,怪我,怪我。“陆让摸着小粉车的铃铛,轻轻拨弄两声,就当小粉车给了她回应,轻松的原谅了她的无能。
大太阳底下一圈一圈的绕,陈夫珍果然是说到做到啊,通知书,真的被她“绑架”了。
”没有狗洞,没有窗户,更没有,熟人,要是我有什么亲戚在教育组当官就好了,为什么关键时刻,一个顶用的都没有,扣了一个多月了,都快开学了,到底要我怎么样啊,一群王八蛋!吃饱了撑着。“
陆让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小粉车的脚踏板,一只脚搭在花池边上,安静的停住,这样子暴晒竟然有一种舒坦的感觉。自虐般的任由汗水从脸颊哗啦哗啦的流下来,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无能为力,只能自我惩罚。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陈夫珍公事公办的态度很明确,条件和她一个月前说得一模一样:既然没有带钱,那我只能把录取通知书上交给教育组保管,已经放暑假了,学校不会给你保管录取通知书。你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去教育组拿通知书,反正我是不会给你保管,万一丢了,我也不负责。
陆让忍住,把“求求你”三个字硬生生的吞了进去。你有种就故意弄丢它,这样我就有理由,狠狠的跟你撕破脸,像肖树才那样,还手。
“知道了。”陆让把凶狠的表情隐藏,低眉顺眼的走了,她冷酷的转身,满眼的不屑,陈夫珍说什么,她都默默刻在心里,就像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表演。这些人,终归会退出我的世界,死在我的记忆里。
“他们那儿每天有一个老师值班,你把钱给值班老师就行。”陈夫珍收拾着抽屉,把陆让的录取通知书放进了自己的包包。“哎,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没礼貌!没教养!”
原来我错了,陆让苦恼的看着小粉车,如果,当时,我跪下来求她,她会不会给我通知书?不行,绝对不可以,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呢,宁愿抢她的包,也不可以朝她下跪。陆让马上否定了这个卑躬屈膝的假设。
“回去吧,没辙了,进不去。“陆让抹掉脸上的汗,踩动脚踏板,离开了教育组。
”如果把你卖了,能卖80吗?不能吧,可能也不值80块啊,都骑了三年了,估计也就值18块。你也会怪我狠心,我不能把你当废铁,别人看我是学生,不懂行情,也会故意压价,把你当废铁回收,而不是一辆可爱的自行车。“陆让觉得嗓子冒烟,渴了,想喝水,可是兜里一分钱都没有。
“我不能把你当废铁呀,兄弟,你还有很大用处,你等着,等着通知书这事了结了,你跟着我享福,陪着我读高中,我想好了,走读,需要自行车,是不是?你还要跟着我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对吧?“陆让絮絮叨叨的往家里骑。
“兄弟,你觉得我初中三年有朋友吗?算有吧,也可能没有。是不是很惨,只剩下你陪我说话,可是我憋着,不说话,又会很生气,一肚子的火,回家会影响食欲,你看我跟你说了半天话,我就没那么生气了,到家了就能心情畅快,毫发无伤的扒拉三碗饭,总有办法的,对吗?“
“录取通知书,我的录取通知书,你到底在哪里?”陆让仰天长叹,“谁来救救我吧。”她的眼泪,终于滑落,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家,一盘散沙。
离开学还有一天,陆晨宣布喜讯:“确定了,我调到双杨镇中了,终于尘埃落定,我这暑假没白忙活,总算是把两个大事落实了,第一,高一的学费,460块,齐了。第二件事情,我呢,正式成为双杨镇中初一(3)班的班主任,教数学,工资也相应增加了25块,鼓掌,鼓掌。“
“哎,我需要的是教育组的亲戚,你啥时候能调入教育组啊,我的录取通知书,还在别人抽屉里锁着呢,死活不给我。“陆让高兴不起来,沮丧的伸着两手站在大姐面前,哭过之后,心里很空,肚子很饿。
陆晨看了一眼时钟,11点了,老爹马上要回来吃午饭了。
”还没拿到?老爹不管吗?“陆晨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陆让的通知书还在别人手里。
“老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15岁的人了,他让我去缠别人,他说,只要把教育组的人缠烦了,就给我通知书了,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他们没有理由一直卡着不放,反正他不会给钱,也没钱,别说八十块,他一分钱都不会给。老爹说,现在开学了,他们拿着这个烫手山芋也想丢掉,就是让我死皮赖脸的缠,说好话,嘴巴甜一点,通知书迟早就给我了。问题是,我缠谁啊?人影都没看见,暑假我已经去了三次教育组,根本就没人值班,狗都没看见一条,哪有人值班,陈夫珍耍我吧?还嘴巴甜呢,别说嘴巴甜了,我压根没有开口的机会,真的,没人。“
“我知道了,我帮你拿回来,明天双杨镇中开学。“陆晨说:”陈夫珍,是吧。“
“是她。“陆让有些担忧:”姐,不会影响你就职吧?“
“放心吧,她管不着我,我们平级。“陆晨微微一笑:”十点之后,你来学校找我,我明天早上先把学生分班的事弄一下。“
九月一号,陆让骑着小粉车拐进了双杨镇中,如火如荼的开学大扫除正在进行。当年,她也跟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学毕业生一样,卖力的干活,千方百计想给陈夫珍留下一个欠学费以外的好印象。老天不负有心人,她成功引起班主任注意,于是陈夫珍大发慈悲,给这个全班第一名考进来的学生封了官职-----劳动委员。
“劳动委员扫了三年的校门口。“陆让也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这么久,班上同学觉得校内扫几下还行,门口还要扫,太没面子了,有好事的路人甲直接嘲笑:你们这是过来上学还是劳动改造呢?所以每次值日,(5)班的人都是能逃就逃,能拖则拖,最终演变成每天的早读课,陆让一个人承包校门口垃圾,这三年,只有宋文文陪她扫过几次。
“不值得,对吧,有时候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陆让对小粉车说完,骑进了操场,她看见陆晨了,陆晨手里拿着刚拔的杂草,陆让骑车过去,两个小男生殷勤的捧着篓子,等待陆晨手里的杂草临幸自己的小竹篓。
”你去找陈夫珍,她在办公室。我写了借条,第一个月工资,直接扣我80块,她同意了。“陆晨把手里那一大把杂草丢进篓子,“陆老师,我们去倒掉这框,马上就来,你加油啊,别被我们追上来了。”两个小男生抓紧篓子边沿,一溜小跑。
”她说什么了吗?“陆让紧张兮兮:“她干嘛不直接把通知书给你?”陆让非常不想再看见陈夫珍这张脸。
“她说必须本人亲自领取录取通知书。”陆晨弯腰拔草:“她说,要不,你写个授权书给我,我就能领走。”
“去她妈的!”陆让飙出一句脏话,三年了,她第一次骂这样的脏话。
“去年她妈就死了的这种话就不要再骂,她妈早死了。”陆晨说:“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我和她一个办公室,等会儿你客气一点。她和我一样,从小学教师队伍提拔上来的,可是她刚才看我的眼神,瞧不起我,若是觉得我资历不够,不配教初中,五十步笑一百步,当年她还不是一样交不起学费。人真是变起来真快,从山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就看不起原来山窝里的山鸡了。小学升初中,她也一样,都是优秀教师提拔出来的,各凭本事,走着瞧吧。”
“陈老师。”陆让开始装孙子,低眉顺眼,精神分裂。
“哦,这时候才来啊,暑假都结束了你都没交钱,我也是,已经毕业了,算了,管不了你了,你姐姐陆晨担保了,她给你补交拖欠的八十块。通知书拿去吧,你打开看看,开学了没有?”陈夫珍把扣押了一个多月的录取通知书递过来。
陆让赶紧抢过来,生怕陈夫珍反悔,她急切的拆开来看,没错,今天报名,今天是最后一天报名。
陆让马上就要去萍实中学报名了,她终于离开双杨这个破地方,再也不用看见陈夫珍这张脸了。对,学费,让老爹去交学费,他说过的,他绝对不会让她入学第一天就拖欠学费。
“陆老师,你看你妹妹。”陈夫珍拿着教科书,指着陆让离去的背影,“我说她脾气很大吧,也越来越没有礼貌,一句谢谢都没有,我给她保管了两个月的通知书,她拿了就跑,特别冲,这孩子将来,不知道哪个老师能治得住,脾气太大了,特别冲,你是没看见她那眼神,现在的小孩,太吓人了,我看啊,没意思,教了她三年,一句谢谢都没捞着,还跟我有仇。”
“陈老师,谢谢啊。”陆晨头也不抬,用力的拔着杂草:“学校早该清理一下了,放假之前洒除草剂也行啊,一个暑假,这些草长得,比人还嚣张,小孩子力气小,很难拔得掉,又不让学生带工具过来,现在的小孩还算听话,小卖部的老板刚才跟我说,我妹妹扫了三年校门口,真是太听话了,他以为我妹妹这么勤快的人肯定能考上市一中呢,不知道怎么就发挥失常了,就差十分,可惜了。”小卖部老板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陆让说给她听的。
“她一直就不是很稳定,我说她,是不是睡眠不好,她跟我说,一觉睡到大天亮,完全不愿意跟我沟通嘛。”陈夫珍脸上不大好看。
“590分,你们初三(5)班最高分吧?这样看来,市一中600分,你们班一个都没考上,可惜了。看来这三年我要好好努力了,全军覆没,想想都可怕,万一被打回小学,那就太没面子了。”陆晨直起腰,伸了伸胳膊腿。
陈夫珍的脸色已经非常非常难看了。
“对了,小卖部老板说最后一天中考,我妹妹差点没赶上,借了邻居的摩托车冲进来,拦住了校车,真是太险了,你说她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又没有妈,迟到了,没电话,没钱,坐不上校车,错失中考,一辈子就回家养**,还不如我这个读中专的,她这真是走钢丝啊,命运之神毕竟还是眷顾了她一回,我听着都吓得不行。”陆晨干着活儿,语气很平和。
“你提到这个事啊,我就气死,就她一个人迟到,都七点半了还没来,我也不能耽误全班同学的中考吧,这么重要的考试,关乎每个孩子的命运。她倒好,突然杀进来,把摩托车扔到小卖部门口,嗖的一声跳上了校车,而且,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犯错了,特别大声的在车里叫:我来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怎么说,我也替她挡车挡了这么久,她倒好:我来了,那语气,就像在骂我,我招谁惹谁了,她这脾气,非常不好。”陈夫珍的唾沫星子在阳光下喷洒,然后飘落,与尘埃一起混合。
呵呵,陆晨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陈夫珍,请您继续您的表演,我就看看。
“我问她怎么迟到的,她说,我们家的钟停了,停在七点,我就觉得挺早的啊,这不是赶上了吗,七点半,我又没迟到。她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耽误大家了,就跟没事人一样。”陈夫珍双手叉腰,开启泼妇骂街姿态。
“初一初二的时候她的确是很听话,我那时候还想让她别做劳动委员了,她在班里人气很高。需要她这样励志的学生鼓舞一下士气,第一名当班长也蛮好,那就当班长吧,我才冒出这个念头,她就开始骄傲了。我说她学习不上心,上我的课总在抽屉里背单词,她说什么,反正提问的时候我能答上来,有什么关系。态度完全变了,人也变了,到了初三下学期,更不得了,经常逃课,你不知道吧?她,作为一名班干部,逃课,我说她两句,她背上书包就出去了,给我甩脸色看,年纪不大,脾气大的很。”
“我知道。”陆晨把一根特别长的杂草这段:“我妹妹本子上都记着呢,逃课7次,就在她房间书桌正前方贴着呢,都是初三下学期。”
“没错,都是初三,反正她已经毕业了,有些事可能她都没跟你说,这三年,学费这个事,我能帮的都帮了,是她自己不让别人帮忙,拒绝捐款,拒绝在贫困生大会签字发言,脾气犟得很,所以申请不到减免学费,所有的贫困生,她学习最好,肯定要做代表上台啊,她不上台,那我不能给她这个名额,这是领导的意思,对吧,我只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办事,对吧。“
陆晨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初三这次的80块,不是我要针对她,是领导要求的,不能让毕业生逃学费,不然扣我工资。我能怎么办,只能押着录取通知书,我没有任何底牌,如果她没考上,我上哪儿去讨债。我来教书的,不是来要债的,就你们家这么麻烦,我们(5)班只有她一个人搞特殊,校长都打算处分我了。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就碰上这样的钉子户,我真是,哎。你说我冤不冤,陆让这个八十块,从二月份报名开始拖欠,每个月都说没有,现在都9月1号了,整整7个月,还说没有,那你们家四个人,两个人上班,80块钱会没有?你觉得我信吗?可是我还是同意了你的条件,让你再缓一个月,仁至义尽。”
陆晨拔完了杂草,站起来,脸上似乎被陈夫珍的唾沫星子喷着了,她不自然的拿肩膀蹭了一下脸:”陈老师,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我第一个月工资你们尽管扣,我暑假去老同学的培训中心做家教,终于把我妹妹的高一学费攒够了,460块,办妥这件大事,我也没什么压力了。我现在,身上还有两块钱,中午在学校吃饭,我但凡家里能找出来80块,也不会让她三番五次的去教育组吃闭门羹。”
“哎,我忘了通知她,教育组搬走了,在镇政府二楼,不在双杨附小了,就是8月份搬的,那时候都放暑假了。你们家也没电话,是吧,这不赖我吧。“
“你提醒我了,交完了460块钱高一的学费,电话,这也是家庭必需品了,这个得买。哎呀,要买的东西好多啊,一件一件来,我这一个月660块钱工资也不够一口吃个大胖子。“
陆晨看着陈夫珍第二次听到460这个数字的时候,她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特别难看。陆晨乐呵呵的说:“陈老师,你去忙吧,她都毕业了,你甭管她了,我来管,她不听话,我让她跪搓衣板。”
“等会儿,陆晨,你说,你们家,初三的学费还没缴清,就拿着钱直奔高一,这是,这是,岂有此理!”陈夫珍怒气冲冲,“你们简直就是,欺人太甚,不可理喻,一丘之貉。“陈夫珍转身去了教学楼。
“无特殊情况,不允许新生拖欠学费。”陆晨看过自己四年前的高中录取通知书,看完就给了老爹:撕了吧,省得我难受。
这会儿,小妹应该和老爹已经去了萍实高中,最后一天报名,一切从头开始。
“陆让,回家了。”老爹吆喝。
“等一下。”陆让昨天听到马一鸣说她被分在高一(3)班,她到今天才亲眼看到分班的公告栏,初三(5)班,还会有谁分到高一(3)班呢,陆让一个一个看下去,皮喜,哦,(2)班的皮喜分在高一(3)班。
公告栏上面还有四五个名字眼熟,但都是双杨镇中的校友,不是初三(5)班的人。
“走了,有什么好看的,明天就全部看见大活人了。“老爹凑过来,眯缝着眼睛看公告栏:”高兴了吧?学费交了,全班排名第五,你们邹老师也和蔼。“
“高兴,我当然高兴。“陆让看着一个一个名字,不认识,都不认识。
“宋文文。”陆让突然僵住,宋文文,竟然又分到了一起!而且初三(5)班也就只有她和陆让在高一(3)班。
哎,越不想看见的人,越被命运安排在一起,老天爷,你耍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