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能量守恒定律来看,有人收益,有人便会大大的失意。
坦白说,那天在莱蒙宿舍楼下,陈伊万对蒋文宇是有气的,她觉得他不理解自己倒在其次,她气蒋文宇不相信自己。莱蒙不但是自己的大学同班同学,还是与自己惺惺相惜的闺蜜。莱蒙深处迷途和困境,她无论从哪个层面讲都要去拉住他的。但当一切尘埃落定莱蒙重回学习生活的正轨之后,现在需要去向蒋文宇道歉的是自己。
这天晚自习,陈伊万去了蒋文宇常常自习的西平楼教室,在那里找到了他的身影。
蒋文宇正坐在小阶梯教室里的一处角落里,端正地伏在桌面的书本里,低着头认真写着什么。教室的日光灯下,额角处乌黑而浓密的短发微微卷曲着垂下,搭在金丝的眼镜框上,衬得蒋文宇的面色更加斯文白皙。
陈伊万默默走过去,轻轻坐在了他身旁的空位上。一直接近十点,教室里的人都渐次走空了,自习时间也都结束了,蒋文宇却始终冷冷的,甚至都没有抬眼看过她一下。
起身收拾了书包,蒋文宇自顾着向教室外走去。陈伊万见状也匆忙跟着收拾了书包,走在后面,一起出了教室。
蒋文宇经常自习的西平楼是在远离主干道的一个角落里。陈伊万跟在蒋文宇身后一前一后走至了教学楼前的小路上,静怡的夜色里,整个校园的教学区里并没有多少人了。
沉默跟着走了一段路,陈伊万终于还是先开口道:“蒋文宇,你等我一下。”
与陈伊万保持距离的蒋文宇略略迟疑了脚步,缓走几步,最终停了下来。半回过身来,扶了金丝镜框淡漠问道:“你,有事吗?”
听到这如霜般的语气,陈伊万知道蒋文宇仍在生气。仔细回想,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冷漠的蒋文宇。怅然间远远望向他,鼓了勇气道:“蒋文宇,……我想跟你道歉。”
蒋文宇定在原地像是轻叹了一口气,蹙眉撇向陈伊万一眼,并没有回应什么。
见蒋文宇即没有马上离开也没有回应,陈伊万便试着向他走去几步继续道:“那天,我是去劝莱蒙回去上课的。”
努力理清着说话的条理,陈伊万不想再让蒋文宇再起什么误会,抿了嘴角又道:“你应该听说了,莱蒙他聚众赌博被校公安处抓了,后来又被他父亲当着全班同学在教室门口拎回家……他那两天正在一个艰难的坎上。”
“嗯。”蒋文宇嘴角轻动,十分冷淡地回应了一个字。
望着蒋文宇一脸的漠然,陈伊万知道他的气消起来会是有些难度,便抬了眉宛转问道:“那你还在生气吗?”
深夜的校园角落里,寂静无声。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忽听蒋文宇深吸了口气道:“陈伊万。”
嘴中叫出分外熟悉的这几个字时,蒋文宇心中接连涌上苦涩,努力平息着满腹酸楚道:“我再过两个月,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就要进大四了。暑假开始也要忙着找工作了。你,……你也挺忙的,咱们以后就各忙各的吧。”
听了这冷冷的话语,迎面而来的一丝心酸袭来,陈伊万低声道:“蒋文宇,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蒋文宇抬了千斤重的眼帘望着陈伊万,心中默默道:“我早已不生你的气了。”却强忍着一言不发。
陈伊万缓缓走向原地站定的蒋文宇,站在了他的面前,抬眼仔细望了望他努力道:“那天我在莱蒙楼下先后请了两位同学帮我叫他下来,都没有音讯,心里有些焦急。去找莱蒙之前,苗苗找过我,她哭得泪人一样让我帮她去劝劝莱蒙的。恰巧你那时又过来了,一时我就卡在了那里,进退两难,后来,后来就没有想得那么周全了,忽略了你的处境……”
路灯下,蒋文宇白皙的面庞上眉宇戚戚紧绷着。听了陈伊万的这番解释,沉沉呼出了一口气道:“没事,不说了,……都过去了。”
陈伊万原本以为自己解释清楚之后,蒋文宇便会放下这些误会谅解自己。正思索间,听到他继续道:“陈伊万,这几天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我曾经两次偶遇对我来说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误解而已。”
一时间,刚才涌上的那一丝酸楚在听了蒋文宇这番话后,便生成了某种感同身受的难过。陈伊万忆起大学报道和参加新年舞会时,与蒋文宇那两次邂逅都是救自己于水火,心中五味翻倒。即使在这校园的沉沉夜色里,她也能很清晰地看到蒋文宇金丝镜框后面那双写满失落的双目。混沌不清的酸涩和对蒋文宇深深的歉疚齐涌上心间。
“哎。”蒋文宇轻叹一声,看起来心力交瘁,宽松的米色夹克衫下是难掩明显有些消瘦的臂膀。
“陈伊万,你并不喜欢我,更不爱我,对吧?”蒋文宇俯首凝视着眼前的陈伊万,清澈的眼底尽是伤心与失望,顿了顿努力继续道:“那天打雪仗,你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回去找我,你只是感到内疚而已,对吧?”
树影婆娑中,那日八系教学楼外雪地上的记忆还清晰在目。只是一想起打雪仗,心头却又马上涌上了另外一个人:李梓。陈伊万赶紧用力摇了摇头,想将李梓摇出自己的脑海。
“你竟摇头。到今天这局面你还只是为了安慰我吗?那你还不如不要这样安慰我才好。”蒋文宇苦笑着强忍痛苦又道:“那天拥你入怀,我以为我们就此确定了关系,尽管你没有正式告诉我……可我宁愿相信我们就此确定了关系,你知道那天我有多高兴吗?”
陈伊万心中吹过一阵阵冷风。
“我们系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蒋文宇半垂了眼帘,突然哽住,苦涩干裂地吞下了剩余的话,声调里尽是心酸的无奈。
努力调整着痛惜的心绪,蒋文宇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着继续道:“可我向我的老乡舍友们介绍你是我女朋友时,你却否定了!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蒋文宇,我……”陈伊万非常想说些什么,哪怕是些安慰他的话,但那些组织好的话语却牢牢卡在了嗓子眼儿,不知该先吐出哪个字来。她知道蒋文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无措着僵在了原地。
“那天在莱蒙宿舍楼下,如果你心里有我存在的话,你怎么会不顾我的阻拦?如果你能看到我对你的爱,你怎能忍心让我在众人面前丢脸?”蒋文宇的声音几乎哽咽,极力压抑着那份掏心掏肺的难过。
陈伊万再次尝试着张了张嘴想回应些什么,却发现心里根本空无一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温热涌上眼眶。万般挣扎中终于艰难道:“蒋文宇,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很抱歉。”
苍白的这几个字一出口,陈伊万便已觉得相较于蒋文宇,自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轻如鸿毛。
“甚至相比莱蒙,我都没有他重要,对吧?我在你心里根本还不及你的一个普通同学,对吗?”蒋文宇努力吞下最为苦涩失落又道:“那你我的关系现在终究是什么呢?你不觉得这样很尴尬吗?”
两行清泪急速落下,如那烈焰燃尽的枯草又逢了倾盆而至的冷雨,狼藉了一地。陈伊万知道蒋文宇的痛都是因自己而起。
蒋文宇收了疲累的目光,抬眼向着无边的夜空望去,似有晶莹的一滴从他那副金丝框眼镜后悄然落下。稍顿片刻哽咽道:“我那么喜欢你,那么努力的追求你,你难道都感觉不到吗?我捧了这颗热腾腾的心给你,可你怎么就能这么冷酷呢?”
与蒋文宇从认识开始的一点一滴如电影画面一样,从陈伊万脑海中一一掠过,蒋文宇那些真挚得一尘不染的笑容也从心中一一映过。心似针扎,陈伊万心中翻涌上无以形容的难过和深深的歉疚,顷刻都一一化作了夜色里的泪滴。
蒋文宇收了看去夜空的双目,转向了陈伊万,艰难摇了摇头,声调尽是无奈道:“你如果爱我就该好好告诉我,你是爱我的。如果……你并不爱我就不要来招惹我,行吗?”
“不是的……听我说……”陈伊万哽咽着,努力挣扎着拼命摇头道。
“不,不,你压根就没有招惹我,是我,……根本都是我自己一次次看到你不开心送上门的!”蒋文宇再也无法掩盖多日来心中那份无助和痛涩。
眼泪嘀嗒而下。午夜安静的急诊室里专注照顾自己的蒋文宇,银杏树下送来圆溜溜可爱西瓜的蒋文宇,秋雨的清晨穿过人海给自己送来热包子的蒋文宇,带自己登上天台看西梁璀璨夜景的蒋文宇,此刻都一一涌上心间。陈伊万很想伸了手去拉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蒋文宇,脚下却牢牢僵着挪不动步伐。她知道自己心里除了感同深受的心疼、深深的歉疚,原来始终是空无一物,而这些恰恰都不是眼前这位伤心的学长想要的。
蒋文宇复抬起头,梧桐叶的光影印在他的额前,冷冷的。努力控制着眼中那温热的液体,喃喃道:“陈伊万,你知道我多在乎你吗?你生病,你难过,我都能看到,但你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的难过呢?”
“我能看到,蒋文宇,……我都能看到的,因为我的心和你一样痛。”陈伊万努力掩了百般不忍的痛继续道:“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对我的这份真心。”
“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了,真的够了。我很累,也该醒了……”蒋文宇艰难抬起手臂摆了摆,“如果没有莱蒙那件事,也许我还能说服自己再等等你,或许还能说服自己再给你一些时间,强迫我自己再努力努力……但现在看来根本不用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打动一个根本看不到我的人。”
说着,又一滴滚烫的泪滑过蒋文宇的眼角处,双眸却一直戚戚不舍望着陈伊万,金丝镜框后的那双眼眸写满了最后的绝望。
“蒋文宇,……我很抱歉,让你这样难过,我真的很抱歉……”陈伊万强忍着无力表达清楚的痛楚道。
“呵呵,……你现在也只是跟我说‘抱歉’。”蒋文宇苦楚一笑,嘴角颤抖着,最后的期待和希望也都被陈伊万这句“抱歉”彻底痛击得粉碎。
“唉,算了,算了,不要再说了。我听不下去了,就给我留一点自尊吧。”蒋文宇仰天长叹了一声,“下雪那天在你们系教学楼前,你回去找我的时候,叫的是‘李梓’的名字,对吧?还有去年你住院时,我坐在病床边等你醒来,你昏睡的梦中叫的还是那个‘李梓’…….全都是李梓!”
“呃……我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心中猛然一恸,陈伊万脚下倒退了一步急急道。当“李梓”这个让她分外心痛的名字从蒋文宇嘴中一遍一遍说出时,她的心彻底破碎了。
“为什么在身边的人明明是我,你心里住着的却是那个‘李梓’?”蒋文宇微阖上眼帘痛苦道。
思念、痛苦和歉疚齐齐袭来。如果不是蒋文宇在这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陈伊万从不会意识到李梓早已以这样的方式深深种在了自己心灵最深处。
眼泪穿过眼角的那颗痣落下,陈伊万强忍着顿了顿道:“我是能看到你的!蒋文宇,你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牢记在心的……”她很想抬手去抱一抱眼前被自己折磨得这般辛苦的蒋文宇,但她没有,她知道不能那样做。
“蒋文宇,你知道吗,这一年来我都非常痛苦,你对我愈好我的心却越痛。我一直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走进你的心,但我越向你走近一步,心里就会越痛一份……”
蒋文宇立在原地,忽然抬了干裂的嘴角苦苦笑了番,重重摇了摇头。
“我分辩不清楚,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分辨。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该怎么办,到底爱的是谁……”陈伊万心痛撕裂着无以复加。
望着与自己痛苦的并无二至的陈伊万,蒋文宇艰难抬了步缓缓向她靠来。迟疑片刻,轻轻抬了一只手,用掌心为她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温声道:“伊万,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也不要再让我一次次以为还有希望了,你心里根本忘不了那个人……”
泪如泉涌,陈伊万立在那里,感觉身体疼痛僵硬似冰冻一般。
“你根本骗不了你自己的,就像我也骗不了我自己一样……”蒋文宇用手轻轻将陈伊万揽在胸前,如那个雪天。
“不要,……呜……”陈伊万终于伏下头,像个孩子一般抽泣着。
“伊万,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心里即已住着他,又怎能再看到我呢?”蒋文宇抬了双手抚住陈伊万的肩膀道。停留片刻,无力垂下那只刚才还帮她拭去泪珠的手臂,像是累极了,向后退了两步,将眼睛挪开看向了校园深处。
“蒋文宇……”
蒋文宇所说的这每一句话都是直抵了陈伊万心魄深处。那些对李梓的思念,那些因李梓而起的心痛都在此刻如潮水般齐齐涌来。
“咱们就到这里吧,好吗。”蒋文宇将看去校园洞黑深处的目光收了回来,再次凝视看着陈伊万道,干净的眼眸里曾经那些百转千回的喜悦和光芒都已不在了。
蒋文宇转身向着马路挪去,一时又停了下来,走回几步,复站在了陈伊万身旁,拉起陈伊万冰凉的双手痛楚道:“不要哭了,看到你哭我是很难过的。我这个人很怜香惜玉的,呵呵。”
“呜……”陈伊万眼中模糊,抖动着双肩强忍着泪水。
“你看,这样也挺好,我们都努力过了……”蒋文宇复哽咽道。
泉涌的泪水从陈伊万的眼中溢出,反复落下,打湿了衣襟。
蒋文宇轻轻放开了陈伊万的手掌,缓缓抬手再次帮她拭去了脸颊滚落的泪珠,又挪去轻轻抚了抚她光滑如丝的发梢,凝噎道:“咱们就到这里吧。”说完,将抚在陈伊万额角的手缓慢挪开,脚下再凝顿了片刻,一转身便向着前方校园主路快步走去。
“……蒋文宇!”陈伊万紧跟着几步,无力轻唤着。但那背影没有再回头。
暗沉的夜空下,陈伊万泪湿着双眼一直望着蒋文宇逐渐远去的背影,看着那背影从脚下的小道转去了校园大道的尽头,心痛不已。
头顶的梧桐叶在昏黄清寂的路灯下悄然摇曳着。
还有两个多月就要二十岁的陈伊万,此时独自站在空旷的校园角落里无助落泪。眼泪最终并不能帮助她成长什么,但那些远去的人或许终会让她明白成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