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川云姬从机场接了李梓一路狂奔赶到墓园时，伊万妈妈的葬礼早已结束了。送走前来悼念并参礼的母亲生前的亲朋同事和挚友，陈伊万又与来帮忙的好友再次道谢后，先行陪着父亲返回家料理家中的事宜了。

　　“我说应该是赶不上的……”川云姬与李梓询问过了墓园工作人员，返回至黑色越野车旁，表情凝重道：“李梓，要不我先送你回家安置一下，晚点再去见她？”

　　李梓站在车旁望向空荡荡十分寂静的墓园，目光哀伤，没有应答。

　　“你让她也好好缓一下，这种打击确实不是谁都能抗住的……”川云姬习惯性从裤兜里掏出压扁的“金牡丹”，在手中翻转了几下又放了回去。

　　“哎，川云，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就能错过呢？”李梓分外自责道：“你说伊万她该怎么承受这些呢……”

　　川云姬侧目望了望李梓，那更显清冷的脸庞上添了许多深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李梓，你不要太自责了，在那种戈壁滩上装设备，没有信号也是常事的……”

　　李梓摇了摇头，没有回应。向着墓园深处望去，哀伤的遗憾溢于言表。

　　蒋文宇和莱蒙与陈伊万的两位堂哥在完成葬礼最后的收尾工作后，一起缓缓向着墓园门口走来。已是中午十分，扫墓的人都已经渐渐散去，阴沉沉的天空衬着墓园更加肃穆寂冷，也更显得空旷和苍凉。

　　就在与伊万堂哥们道别时，忽然一瞥，莱蒙看到了墓园门口不远处的李梓。

　　莱蒙一时感到恍惚，觉得那人似曾见过的摸样，不觉站定了脚步多望了几眼。李梓和川云姬的目光也与迎面而来的这几人对上，而李梓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莱蒙的脸庞上。

　　李梓抬了脚便快步走向莱蒙，走至近前难掩急切道：“莱蒙！”

　　莱蒙疑惑中略带惊讶道：“你是……？”

　　一旁的蒋文宇也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李梓。李梓穿着一件有着明显折叠压痕的黑色长袖衬衣，袖口处略略翻起，显然是不久前才换上的，腿上是一条棕色休闲裤，膝盖处压出许多不规则的褶皱，脚下穿着一双明显长途奔波过的徒步鞋。

　　“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的……”莱蒙不等李梓回应蹙了眉继续道。

　　“李梓。”李梓已经伸了手握向了莱蒙道：“我是伊万的男朋友。”

　　莱蒙闻声先是露出一抹惊讶，惊讶于眼前这个自称李梓的人自己真的在哪里见过。继而又马上几分不解中带着责怪道：“你就是那个‘珠穆朗玛’之子呀！你怎么才来呀？”

　　蒋文宇在听到对面这人说出名字时，心中立时一惊，再次透过金丝框眼镜细细打量着李梓。高大挺拔的身型略显清瘦，白皙有些冷俊的脸庞上一双细长的凤目格外显眼，如线的高挑鼻梁下嘴角微沉着，带着几分忧郁。

　　“你就是李梓？”蒋文宇一步上前问道。

　　“你是？”轮到惊讶的是李梓。

　　“他是蒋文宇，我是莱蒙。你怎么回事呀？这么大的事情才出现在这里，晚了……”莱蒙带着几分责怪快语道。

　　“是的，葬礼已经结束半个多小时了……伊万，她已经陪着父亲回去了……”蒋文宇冷了面缓缓道。

　　“我想起来了……”莱蒙突然大声道：“那年冬天，你站在陈伊万的宿舍楼下，拖着个黑色的箱子……对不对？”

　　“是我……”李梓沉沉点了头道：“伊万她……”

　　“她当然是不好！”蒋文宇带着气直截了当道。

　　“看来你跟陈伊万还真是没缘分！”莱蒙嘴里咕哝道，望着尽管几分疲惫却难掩挺拔帅气的李梓，心中不由道：“难怪陈伊万为了他郁郁寡欢了几年，真真的情关难过呀。”

　　莱蒙正思忖间，却听李梓道：“我来的太晚了，伊万她还好吗？”

　　“可不是太晚了吗？”蒋文宇冷笑道。

　　李梓忙伸手向蒋文宇道：“你好。”

　　“你好，蒋文宇，伊万的学长。”蒋文宇略紧了紧嘴角勉强道，一丝奇怪的酸意不觉溢上心头。

　　“看起来多亏是你们来帮忙的……”李梓略作环顾，面露感激又道。并不是他没有听到莱蒙和蒋文宇两人的连番责怪，而是自己确实是该责怪，便继续道：“太谢谢你们了，我这实在是来得太晚了……”

　　三人正僵持着，川云姬见状从车旁走来向着莱蒙和蒋文宇打了招呼道：“你们好。”接着扭头向着李梓不解问道：“这是？”

　　“这是我的发小川云姬……也是与伊万一起从小长大的同学……”李梓忙让出身旁的空处向着众人介绍道。

　　“你就是川云姬！”莱蒙听了猛然叫道，忙又伸手过去补充道：“那个……富二代啊！我可是没少听陈伊万说起你呢……”

　　川云姬将手也递上前，与莱蒙握了握，听了“富二代”几个字虽然略感刺耳，却也没有时间去作争辩。忽儿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蒋文宇身上，先是一愣，继而伸了手道：“我认识你。”

　　这次轮到李梓和莱蒙感到惊讶。莱蒙扭头挑着眉不解地望着蒋文宇道：“你们……也认识啊？”

　　蒋文宇伸了手与川云姬有力地握了握，会心微笑道：“对，我们见过的，那棵银杏树下……”

　　几人相视简略一笑，莱蒙叹道：“这世界竟这么小……”

　　又几番对视和寒喧后，空气突然复陷入了凝结。因一想到那哀戚离去的陈伊万四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尤其是李梓。

　　“李梓，你还没说呢，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你怎么能迟到呢？”蒋文宇忽然目光直视着李梓追问道。

　　“不是他要迟到……”川云姬耸了肩回道。

　　“川云……”李梓却止住了川云姬的话。

　　“要不这样吧，咱们先从这里离开，别扰了这些先人的安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川云姬抬眼环顾了已空无一人的墓园大门，止了话题道：“我把各位带回市区，估计你们跟我俩一样都还没吃午饭，至少咱们几个先把肚子填饱了。”

　　李梓脚下略顿了顿道：“都上车吧。”

　　莱蒙望了望蒋文宇，彼此略点了点头算是复议了，随即几人一同登上了川云姬那辆黑色越野车，疾驰着返去市区。

　　一路上，也许是经历了从喀什赶回西梁的昼夜奔波，李梓布满血丝的双眼更加肿胀，神色忧郁的侧了目，透过副驾驶的车窗失神望向了窗外。后排的莱蒙见证了一上午人世间的过度悲痛，精神早已耗竭，一上了车便歪在一边沉沉睡去，留下落坐一旁的蒋文宇目光笃定地透过前窗玻璃望向着前路。

　　李梓没有任何睡意，疼惜着陈伊万陡然痛失了母亲，担忧着她的身体，不知道她能不能缓挺过这一关。目光哀伤望着车窗外喃喃道：“伊万，她还好吗？”

　　“她比我想的要坚强……”后排的蒋文宇叹道：“也许是还要照顾父亲强撑着吧……”

　　李梓没有再回应，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川云姬载着众人驶入市区后，径直找了一家熟悉的土菜馆停了进去。又为大家快速点了家常菜，几个人沉默着没花多长时间便完结了午饭。出了餐厅，川云姬要赶回公司处理紧急事务，莱蒙因当晚返回BJ要先行回家探望父母，渐次道别离开后，土菜馆外的马路旁只剩下了李梓和蒋文宇两人。

　　“李梓，你不着急这就走吧？”蒋文宇向着李梓忽然问道。

　　“怎么？”李梓挑眉迟疑道。此刻他的内心焦灼而矛盾，焦急的是想尽快去陈伊万大院的家里看看她；矛盾的是这一周时间的缺席已让他们彼此有了不能弥补的遗憾，而这遗憾无异于是对陈伊万的再次伤害。

　　“我知道你着急去看伊万，但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一说。”蒋文宇用手扶了扶金丝镜框，面无表情道。

　　李梓疑惑间向蒋文宇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肿胀的双目更显出几分疲惫来。

　　两人当街立着，顾不及身旁午后市井的繁华。蒋文宇先开口道：“我见过伊万妈妈……”

　　李梓心头一震，眉心微动了动，不觉吃惊地抬头望向了蒋文宇。

　　“伊万妈妈是个很爱护自己女儿的母亲……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蒋文宇的语调向下沉去，陷入到某种对命运的无奈中。

　　“你见过……”李梓惊讶中喃喃道。

　　蒋文宇自然是明白李梓的疑问，抬起镜框后炯炯发亮的眼眸解释道：“伊万在大一那个夏天身体一直不大好，期末前还大病了一场，我是在她住院时见过了她的父母。”

　　李梓大脑一片混沌，瞬时回到了大一结束的那个分外漫长的暑假。那天傍晚，他急迫等在陈伊万家的楼下时，看到日思夜盼的她消瘦着脸颊忧伤出现在楼门洞的情形，此刻正一点点浮在眼前……

　　“现在想来都是因为你吧？”蒋文宇目光直直望向了李梓问道。

　　李梓被问得有些发怔，只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许多。那日陈伊万泪眼婆娑提出来分手时，竟都没有勇气上前仔细去询问她经历了什么。忽儿心中又苦笑默道：“她经历了什么，我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她那时肺炎住进了校医院。”

　　“她竟没有告诉我……”李梓心中一紧，无力垂了目道。

　　“昏睡中她一直唤着你的名字……”蒋文宇语气平静中夹着许多无奈，侧目向着马路一旁穿行的人们看了看，继续道：“你知道吗？我那时很是嫉妒你的。”

　　“哎……”李梓似轻叹了一声。

　　“不过，过完那个暑假我就听说你俩分手了。我心里想着过几天伊万就没事了，我志在必得呀……”蒋文宇突然抬高了声调继续道：“但我想不到，她对你却是念念不忘，这一念就是三年啊。”

　　李梓感到心口处不断翻涌上滚烫的气流。

　　“我直到毕业的时候才弄明白我压根就不是你的对手呀……”蒋文宇忽然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缓缓道：“你说伊万这心眼是不是够实的？压根就是一个傻姑娘呀！”说完，将脸复侧去马路旁，一时止住了话题，像是要将那些陈年的往事再好好消化一番。

　　李梓拧着眉心沉默着，原本白皙的脸颊似乎受了几日西域的暴晒，透出几分红来，心口处的那股热流不断向上翻腾着。

　　蒋文宇也不作理会，片刻又道：“说了这么多，有个事情我还是想与你说说。”

　　李梓面庞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却诚恳着点了点头。

　　“我要没记错的话，伊万妈妈最大的心愿是看到她的女儿能过得幸福……”蒋文宇声音不大，却吐字分外清晰，凝顿片刻又道：“这话是在伊万住院时我亲耳听她妈妈说过的。”

　　李梓心中愈感凝重，那股热流顺着胸腔翻上了脖腔处。

　　“你觉得你放弃了保送研究生，放弃了去美国深造就真的能让陈伊万获得幸福吗？”蒋文宇忽然扭过头来目光犀利地定睛看着李梓问道，没有了刚才的那些温文尔雅的温和，抿了嘴角又继续道：“你只是以为这样守着她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就能开心了，对吗？”

　　猛然被人从另一个方向直击了内心，这让自尊心很强的李梓感到被挑战的不悦，便道：“我们俩的事情，我们会考虑的。”

　　“也是……”蒋文宇垂了目淡淡道，忽儿又复望向李梓认真道：“按理呢，非亲非故的，我的确不该参与到你俩的事情里来。但你、我、伊万，咱们三个人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是做不来一个瞧热闹的看客的。”

　　“咱们现在有什么可联系的？”李梓梗了脖颈问道。

　　“我跟你以后联系不联系咱们另说。可我跟伊万经历了那几年，虽然我没你那么幸运，但我得到了友情，和她这份友情在我这里可精贵着呢……”蒋文宇冷笑道，将金丝框眼镜推了推严肃又道：“你觉得伊万她现在过得开心吗？你真觉得她现在和你在一起是真的开心吗？”

　　李梓感到眼前有些发黑，自心口而上的那股热流哽在了喉间，紧了紧唇角冷冷道：“开不开心也不是你在这里说的！”

　　“那咱们就展开说说。”蒋文宇似乎铁定了心思般继续道：“大学那会儿她天天念着你，你却不在她身旁。不在身边照顾也行，但至少该给她想要的安全感吧？而不是让她每天郁郁寡欢，强撑欢笑。我本以为你们如今在一起了，过去种种难处一笔勾销算了，可我这亲眼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呀！你大义灭亲天天守着她了，可那是她承受成为你大好前途路上的最大障碍换来的，不是吗？”

　　李梓只觉得那股热流在鼻腔间反复涌动，脚底生出一片凛冽来。

　　“你觉得你为她做的这些所谓的选择，是伊万她希望得到的吗？是伊万妈妈希望她的女儿得到的吗？”蒋文宇的这些问题让李梓原本想要辩驳的话都成了一片苍白。

　　李梓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音调。

　　“这些话不说，你们糊里糊涂也许也没什么，可我作为伊万的朋友，希望她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毕竟以后的路还长……”蒋文宇将手搭在李梓肩上缓缓道，撇了一眼他黑红中逐渐皙白的脸颊，知道这些话加上这些事足够眼前这个人艰难消化的，便道：“如果你真如伊万那么在乎你一样在乎她的话，她快乐了，你不是也就快乐了吗？”

　　蒋文宇说罢，又重重在李梓肩上拍了拍，抬手向他摇了摇道：“先走了，要赶飞机了。再见。”

　　“再……见……”李梓无力地抬起手臂道，一股血腥顺着鼻腔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