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西梁转入深秋，凉爽的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李梓带着行李返回了西梁市区的家中。家里依旧整洁时尚，宽敞明亮，却无人。
李梓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傍晚前将最必要的衣物、书籍和个人用品一一整理进了两个大号行李箱中，与上大学时一样，停在了门厅里。
走进兼顾了中西厨的宽大厨房，李梓打开双开门冰箱，驻足良久。除了啤酒饮料牛奶，便是不知哪顿打包回来的剩菜，其余的便是空空荡荡。最终在厨柜里找出了一桶方便面，开了久未使用的煤气，默默煮了，又一个人分外安静地吃了。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体育频道里播放着某项激烈赛事。
门锁响动，李梓妈妈终于完成了当天最后一单生意进了家门。难掩疲惫却在一抬眼时看到放在门厅里异常熟悉的两只行李箱，马上便意识到是儿子李梓回来了。面色一阵欣喜，顾不得换鞋，几步先走至了客厅，果见儿子正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赶忙道：“儿子，你怎么回来了呀。”
“妈……”李梓缓缓转头向着母亲点了点。
李梓妈妈一边将塞了不少文件的随身包放在沙发一角，一边快步返回门厅处换了舒适的拖鞋，用手又拍了拍沉甸甸的两只箱子，心中喜悦道：“真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想通了，要去美国了……还好，刚刚开学，倒也不耽误......”
想到这里，李梓妈妈加快了欢喜的脚步返回到客厅。走至儿子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来轻抚了他的额头关切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累不累？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今晚想吃些什么？红烧肉还是小炒肉？”
“妈，你先坐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李梓并未应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轻拍了身旁沙发的空位，认真看向母亲，面色十分清淡道。
“儿子……”李梓妈妈脸上的笑容稍有些凝固，望着儿子那双清凉却再难看懂的眼眸，一丝熟悉的隐忧缓缓袭来，疑惑中只得落了座。
“我吃过了。”
“吃过了啊……”李梓妈妈略有遗憾道。
“晚上九点多的飞机，我一会儿就走。”李梓扭头望了望母亲，略有迟疑地伸出右手，轻放在了母亲的手背上，淡淡道。
“今晚的飞机？你不是刚回来吗？你……要去哪里？”李梓妈妈一脸愕然，儿子已经有些年不这么跟自己亲近了，却不想是告诉自己今晚就走。赶忙又道：“儿子，去美国也不用这么急吧？”
“妈，……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去美国的。”
“什么……”
“实际上，遇到陈伊万后，赴美国的签证我压根也没有去办，那时我已经决定不会去美国深造了。”李梓用那只受伤的右臂用力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平静道。
“……不会去美国？”李梓妈妈涌上难以描述的无力感，蹙了眉，无以相信地望着安静坐在身旁的儿子，那是一种非常清晰的陌生感，连同说话的方式都是那么陌生。
“我也不会留在你从心里有一万个不喜欢的梁远小镇。我辞职了，昨天办完了全部离职手续……”李梓继续道，脸颊上波澜不惊，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什么事情。
“儿子，你是疯了吗？！”李梓妈妈猛地甩开了儿子的手，大声打断道。
李梓却笑了，那笑容是苦的。
“妈，我怎会疯呢，你忘记了吗？我是你们教育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按着你们期望长大的栋梁，我还是你们未来的全部期望和希望，我怎么能疯呢？”
“你？…….那你是怎么了？美国深造不去了吗？两所顶级的大学呀！”李梓妈妈扭转了身体，气得语无伦次着继续道：“好，好，就算签证没办，美国不去了，那班总是要上的呀！你读了整整四年的大学，放弃了保送研究生才在那里上班的！”
李梓妈妈急速说着，只觉得胸腔中焦燥愤恨的怒火在熊熊燃烧着。
“妈，考上一流的大学，去个好单位上班，上研究生，去美国深造，这些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李梓拧了眉心道。心中的痛无以表述，只能膨胀在心口处。
“你这是怎么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对你是多么重要呀！”李梓妈妈无法理解儿子坐在这里吐出的每一句话。
“妈…..”李梓吞咽下苦涩无比的口水缓缓道：“你说，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要这样的前程是不是有些太好笑了？！”
“你……”
“不过，这回你和爸爸终于可以安心了，这个帐我算得过来。我跟陈伊万分手了，确切地说，是陈伊万跟我分手的，……按照你最期望的。”李梓嘴角奇怪地上扬着，微笑着又道：“这一次你该可以彻底开心才对，我们真的分手了，是彻底永远地分手了，你放心了对吧！”
李梓心中的疼痛已无法再阻挡。
“儿子，你怎么能跟妈妈这么说话？我没有让陈伊万跟你分手呀！”李梓妈妈睁大了双眼，努力辨识着眼前的儿子，不等仔细辨清，便觉一阵无力掌控的头晕目眩袭来。
那日三人在宿舍里对话的情景还都在脑海中清晰刻着，李梓心痛到血脉喷张，却仍只是淡淡说道：“妈，没事的，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以后我也不可能与陈伊万再有任何瓜葛了！”
李梓近乎执拗地看着母亲，吞咽着苦楚忽然问道：“妈，你知道为什么最后陈伊万要跟我分手吗？”
李梓妈妈无以回应，她此时陷入了深度怀疑中，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在与最爱的儿子李梓对话，或者坐于他身侧的那个人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李梓。
“是因为我的前程呀，因为你们最最在意的我的前程呀！呵呵……”李梓竟笑出了声。眼睛缓缓看向落地纱帘外已近黄昏的小区，心中痛得几近麻木。
李梓妈妈身体微微颤抖，努力调整着坐姿，奋力整理着纷乱如麻的心绪，靠向儿子。伸手握住李梓的手谨慎道：“儿子，前程是你的一辈子呀。你现在不懂得它的重要，那是因为你还小，还年轻……”
“哈哈，好，好，确实，我还太年轻了。”至此，李梓彻底明白，自己心中的疼痛母亲丝毫不可能觉察，鼻翼分外酸楚。收了看向落地窗外的目光继续道：“你和爸爸总是为着前程忙碌，如今你还开了自己的公司。但这些年我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顿饭的场景我用手指头都能数出来，不是吗？”
李梓妈妈猛然一震，吃惊地望向李梓。
“没完没了的方便面，没完没了的一个人，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我都只能独自忍着。川云还有奶奶，那我呢？我呢？”李梓的眼窝已染红。
“不能打游戏，不能跟同学玩儿，不能去自习…….妈，为着我的前程，你好生辛苦呀！你总是为我谋划这样，谋划那样，你从来都不会感到累吗？”李梓哽咽道：“你知道你的儿子究竟想要些什么吗？你可是我的亲妈呀！”
房间里寂静无声。
李梓妈妈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被儿子说出的每一句话深深刺痛着，却无力反驳。良久，缓缓道：“儿子，爸爸妈妈都是那样爱你，为这个家，为你的前途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你难道看不到吗？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呵呵，你和爸爸可曾看到过我？”李梓眼中溢满了泪水，继续道：“你和爸爸的离婚大战，大院里还有谁不知道？”
李梓妈妈身体无力向前艰难挪了挪，错愕无助地望着儿子，嘴角微动着，却没有回应。
“妈，你那样好强，真的是为了我吗？”李梓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你知道为何我不会去美国深造吗？”
李梓将母亲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挪开，努力清晰道：“因为……我不会拿陈伊万，更不会拿我对她的情感作为换我前程的筹码。”
李梓妈妈心中紧紧抽搐了一下道：“儿子……”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停在了那里，她猛然不知用怎样更有力量的话语才能回应儿子。
“妈，你现在该是放心的时候了，对你、对我、对陈伊万都结束了！”李梓说着，缓缓站起身，望了一眼沙发上惊愕痛苦的母亲，心中那痛楚的麻木更添了新疤。
努力站直了身体，李梓顿了顿哽咽道：“你始终都不知道我心里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对我来说，没有比一家三口可以好好吃顿晚餐、坐在一起看集狗血电视剧、看一场随便什么赛事更温暖的家了，没有比和一个我喜欢的人共赴前程更美好的未来了。但你却始终不懂！无论如何都不懂！”
“李梓，你听妈妈讲，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李梓妈妈五内翻江，抬起疲惫中焦急的双眼望向儿子，向前抬了手想抓住他的手臂。
“商量？……到了今天，这件事已经无法两全了。”李梓痛心一笑道。
“我出国了，丢下了陈伊万，我心痛，因为几年前的班会上我就丢下了她，我懦弱的如一个小丑，都不敢站起来帮她澄清！因为是我的亲妈，是你去找了班主任啊！我拿我最在乎的人换了我的好前程啊！”
“大一时你不同意我和陈伊万交往，我也还是丢下了她，因为我拿我最在乎的人换了对母亲的服从和忠诚！呵呵……你说我们还要商量些什么？”李梓笑得痛心疾首。
“我留下，我选择与陈伊万在一起，你失望，辜负了你和我爸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辜负了这么多年来你为我的谋划深远，我也心痛！”李梓泪如雨下道。
李梓妈妈望着心痛无比的儿子，眼中终于落下了两行清泪。
“妈，你知道吗？相比起这些痛，更让我心痛的是，陈伊万害怕你的失望，害怕成为我前途道路上的绊脚石！她如今已经主动放弃了我！”李梓转过头再次绝望地看向母亲道：“妈，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儿子……”李梓妈妈眼眶已通红。过往种种在精致的客厅里四散飘荡着，儿子为了陈伊万一次次向自己表明渴望，自己却一一没能听到也没能看到。
“也许，过上十年、五年，我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后悔我没有听你的话去美国深造。但现在的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不会让陈伊万再去做换我锦绣前程的那个筹码了！不会的！”
“儿子，为什么呀？谁能告诉妈妈，这些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呀……”李梓妈妈被儿子的这些话深深戳动着内心，泪水潸然而下。
李梓垂了眼帘，抬了脚向门厅走去几步，用手揩去脸颊的泪水回头道：“妈，爸爸一个人住在大院原来那个家，你知道他为何不搬走吗？”
李梓妈妈缓缓站起身，凝固在了原地。
“现在你们年龄也大了，不比年轻时候，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吗？钱挣多挣少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的……没有了快乐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啊……这些年你过得可高兴吗？”一边说着，李梓一边向着门厅方向大步走去，没有再回头。
“儿子，儿子，……你这是要去哪儿呀？”李梓妈妈已心痛不已，看到儿子朝着门口方向而去大声喊道。
李梓却没有回应，只几步便走至了门厅。
李梓妈妈无措地立在了客厅中央。
打开房门，李梓将两只行李箱一一推出门外。略作迟疑，站在了门口处。仰面将眼眶中的泪水掩去向着房间道：“去找爸爸吧……我会给你们打电话。”说完，决绝关了门，推着箱子走向了电梯间。
顺着电梯而下，背着背包推着行李箱，李梓这一次是彻底的远行。在山遥路远的道路上，没有陈伊万，没有母亲；没有对陈伊万的牵挂，没有母亲的殷切规划，没有旁人的期许，在那里有的只是他自己。
成长的方式总是以各种离别作为交换车程的代价，这一次尤是，是痛心疾首的别离，亦是最终必然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