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梁秋去冬来。五彩斑斓的叶子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风中被一片片吹落了，连同着最后那一片。

　　陈伊万努力地忘记，忘记李梓，忘记她与李梓曾经的所有点点滴滴。像许多人一样，她曾经幻想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一种药片，是那种可以清除人类记忆的药片，从高三那节数学课开始，一一清除，一一将她与李梓的一切都清除，这样至少自己的心还是完整的。

　　西梁冬日的雪一场一场的下，覆盖了花园草坪，覆盖了梧桐树的枝头，覆盖了城市和街道，覆盖了大院里的紫藤花架，最后也覆盖了陈伊万那颗碎裂的心。

　　然而，受过高等教育的陈伊万却异常清醒地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这种可以清除记忆的药片，有的只有努力地工作，而愈加努力地工作也只不过是为了更加努力地忘记。

　　这天刘经理带着陈伊万再次拜访了区域内最大的客户。

　　美师公司在西梁最大的客户一般是由刘经理亲自带队跟进年度合作计划。入秋以来启动的新年度合约洽谈中，他除了亲自进行谈判外，还带上了陈伊万。陈伊万按照刘经理的部署负责前期谈判所要准备的全部资料，包括跨部门的数据调取分析、年度合作方案拟定等诸项细节，同时于谈判中在侧聆听学习，并按照他的要求执行一些辅助任务。

　　刘经理带着团队进行多轮艰难谈判，客户一直因新年度销售目标增长率超过往年一倍以上，始终不肯让步。终于在这天上午，经过最末几轮精湛的谈判，艰苦达成了共识，客户落笔签下了新年度的合同和目标计划书。

　　显然这场谈判的结果，让连续阴郁多日的刘经理心情豁然开朗，迈着轻松的步伐出了客户的办公楼。冬日的阳光洒在正午的停车场上显得格外温暖，刘经理抬了手腕，才感到饥肠辘辘，午饭时刻已到。

　　“小杨，送我们到桔梗寿司店吧。”一上车，刘经理便在后排座说道。

　　沙漠王汇入繁忙的车流，穿过热闹的街区，停在了一处安静的小巷内。

　　“杨，我们大概四十多分钟也就吃完了。”刘经理下车后对司机小杨说道。

　　“好的，经理。那边有家面馆，吃完我就回车里等你们，您要有事就打我手机。”小杨一边指着前面不远的面馆一边道。

　　陈伊万跟在刘经理身后，走进了这家取名“桔梗”的寿司店。

　　身着日式浅色印花和服的店员挑起半挂的暖帘，深鞠了躬，用日文和中文先后说道：“欢迎光临。”

　　“伊万，这家店不错的，你吃过吗？”刘经理在前面大步迈着，向身后的陈伊万询问道。

　　“经理，寿司我吃过的，但这家店我没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来。”陈伊万脚下紧跟上大步流星的刘经理，目光快速环顾着应道。

　　穿过门厅，走进了用餐的正厅，服务人员示意二人脱了鞋，迈步上了榻榻米。两人跟着服务生一直向里来到了回转寿司区域，在服务生示意的两个为数不多的空位前落坐。座位是一把没有腿却有扶手的日式榻榻米座椅，椅子上有镶嵌着蓝白波浪花色的仿锦丝软垫，盘腿坐上很是舒适。

　　坐定后，陈伊万仔细环视着店内的环境。寿司店的店面看起来不小，一直向里纵深延去。回转寿司的对面，也就是靠窗的一边排列着类似包间的单独用餐区域，午餐十分，里面都已经满座。贯穿整个用餐区域的是精心布置的日式园林，小桥流水，卷帘移门，矮松白沙，让人一时难以分辨是身在户外，还是在室内。

　　回转寿司是在餐厅的最中间区域，椭圆形的传送带后面是整个寿司的备餐区域，坐在椅子上稍作探身就能看到新鲜的食材，以及大师傅们操作料理的整个过程。用餐台上的茶具、食碟摆放得十分齐整，花色典型而质地细腻，这些细节都告诉陈伊万这是一家高级日式料理店。

　　陈伊万给刘经理和自己分别泡上了店家提供的玄米茶。刘经理一改往日雷厉风行的摸样，饶有兴致地向她介绍着店里的特色寿司。当不同颜色代表不同价格的寿司或小食旋转传送至面前时，陈伊万便按照刘经理的方式挑选了看起来颇有胃口的寿司，就着服务生送来的芥末蘸料，一一品尝起来。

　　“伊万，你最近做得不错啊。”刘经理低头认真吃着寿司，忽然不经意道。

　　陈伊万听到刘经理夸奖自己，忙将手中的茶杯拿起，递向他面前道：“经理，谢谢您，是您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

　　“哎哟，怎么还学会说这些有的没的官话呢，看来带你跟着学习谈判，你是好的坏的一并都学会了呀，呵呵。”刘经理看了一眼陈伊万，拿起手边的茶杯眯着眼笑道。

　　黑色的日式宽口茶杯碰撞后，卷起了一圈涟漪，陈伊万举至嘴边喝下了一口。放下茶杯，嘴角泛上一丝浅淡的羞涩道：“经理，那我以后说话会注意一些。”

　　“呵呵，无事，我说笑而已。”刘经理朝着陈伊万爽朗笑了笑，顷刻又道：“伊万，你听过‘张弛有度’这句话吧？”

　　“听过的。”

　　“其实工作也是的，我看你最近这大半年很拼，几乎天天加班。其实，你有时可以调整一下节奏……”刘经理一面十分专注地夹起面前的三文鱼刺身寿司，一面不紧不慢道：“以后你的职业道路还很长呢。”

　　陈伊万抬起眼帘看向一旁的刘经理，他那有些黝黑的脸庞上透着意味深长。沉思片刻问道：“经理，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学会提问了……”刘经理勾了眼角，用双手轻推了推无边镜框继续道：“我家在台南乡下，大学毕业后，在台北找了一份工作，大概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吧。不过，我那时可比你刚入职时傻太多啦，哈哈。”

　　一阵爽快的笑声再次响起。

　　“经理，您在说笑吧，怎么会呢？”陈伊万有些不解。在她心中，刘经理这样的职业经理人从来都是足智多谋又处变不惊的。

　　“我刚进公司时，前辈只带着我跑了一个星期的客户，就扔给我让我自己跑了……”刘经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业绩达不成就只能自己去死磕。那时候也不会什么谈判技巧，常常被店家轰出来。马上就要到月底了，再拿不到订单我就得卷铺盖走人了，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出了……”

　　“您那时在台北租房子？”

　　“对呀，为了让一个大客户进新品，我就去给人家搬库房……”

　　“搬库房？”陈伊万更觉不解道。

　　“刚好碰到那个大客户转换库房。我每天清早都是最早一个到她的库房门口等着。等有人开了门，我就一头扎进去搬货，什么也不说……”刘经理说着，脸上泛起光泽，像是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那个时刻。

　　“后来呢？”

　　“我就那样搬了一个多星期货，中午人家吃饭去了，我随便啃几口面包继续搬，傍晚人家都陆续下班了，我还继续搬……”

　　“再后来呢？”

　　“再后来，有天老板娘忽然叫人喊我到她办公室去。我当时那个忐忑呀，我想完了，完了，连搬货的机会都不给了……”

　　“真的不给了吗？”陈伊万手拖着腮，瞪着不大的双眸听得分外入神。

　　“那种要被宣判游戏结束你却没能闯关成功的忐忑啊，我这辈子都记得。”刘经理抿了抿嘴角道，露出两个浅窝来。

　　“后来真的连货也不让您搬了吗？”陈伊万聚了神连忙追问道。

　　“我没办法呀，只能硬着头皮去了老板娘办公室。结果老板娘直接劈头问我：‘要我打多少钱给你们公司？’”

　　“呃？哇！……”听到这里，陈伊万眼睛里放出百转千回的惊喜光芒来。

　　“我听到后眼泪当场都下来了，真的。”刘经理眼中已闪烁出激动的光亮。

　　“那再后来呢？”陈伊万努力脑补着当年还是年轻摸样的刘经理，在听到客户那句话时的激动和感动。

　　“后来，后来呀，那个月我是我们公司的新品王啊。哈哈……”刘经理咧了嘴角，笑得异常开怀。

　　当听到刘经理揭示了谜底后，陈伊万恍然大悟笑出了声。将手里的杯子再次递向他，投了仰慕的目光道：“经理，您真不像个南方人，更不像台湾电视剧里的台湾人。”

　　“哈哈，不像就对喽，太像的话，我怎么入乡随俗做生意呢？”刘经理挑了浓眉，得意地看着陈伊万应道。

　　“这个也是谈判技巧吧？”陈伊万忽然领悟到了什么。

　　刘经理听了笑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正回味着刘经理刚才的奋斗故事，陈伊万忽听他问道：“伊万，你想过你的以后吗？”

　　陈伊万忙侧目望去，只见刘经理放下了茶杯，正聚了眉心认真看向自己。“以后？多久的以后？”不觉疑惑问道。

　　“呵呵，比如三年……五年以后？”刘经理忽然收了目光看向眼前的空盘，又抬眼看了看旋转的传送带，似乎还要再挑选一款合口的寿司。

　　“三年，五年？……我还没有具体想过……”陈伊万仔细搜寻着脑海里储存的信息，似乎对于未来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

　　“伊万，……我建议你有时间的话可以想想看。”刘经理最终拿下了一碟带鱼子的寿司，一边夹了一块放在陈伊万的碟中，一边缓缓道：“你有男朋友吗？”

　　“呃……”陈伊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瞬间凝固了，一种冰凉感由脚底升起来，最后停在了脸上。

　　“呵呵，看来是有呀。”刘经理侧目复看了一眼陈伊万，似笑非笑道。

　　“没，……经理，曾经有，…..现在没有了。”陈伊万回答的语无伦次，慌忙间垂了眼帘。

　　“那现在就是没有啰。”刘经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难怪看你最近工作上那么有时间拼呢。”

　　依刘经理这样年纪的中年人，又怎能看不出此时的陈伊万脸上大写的伤感呢。嘴角微笑了笑道：“那也好，你现在倒没有什么牵挂了。”

　　“什么牵挂？”陈伊万回了神问道。

　　“我是说，你想一直干销售代表吗？”刘经理咽下了最后一口寿司，将纸巾仔细对折后抹了抹嘴角严肃道：“你有想过干一些更适合你的工作吗？或者更有发展的工作？我是说你的职业规划。”

　　陈伊万有些茫然，努力回想着刘经理刚刚提到的那个词汇：职业规划，踌躇了片刻，如实道：“……职业规划？我还没有想过这些。”

　　刘经理复瞧了瞧一脸迷茫的陈伊万，似点了点头道：“比如，产品经理、品牌经理？”

　　“产品经理，……品牌经理？”陈伊万若有所思喃喃道。自己见到的公司市场部里那些同事前辈们工作的场景一时拂过脑海深处。

　　刘经理将茶杯转了一个圈，喝下一口平和道：“你知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干销售代表的，就像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们这家公司一样。”

　　陈伊万忽感背若芒刺，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要紧的错误，紧张地看着刘经理。

　　刘经理放下了茶杯，抬了下颚望向站在回转寿司里面正在忙碌的厨师们，缓缓道：“我去过了BJ、上海、深圳这些城市，有时出差，有时短暂停留，那里的发展令我十分惊叹……”忽然收回了目光看着陈伊万道：“我觉得也许那里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陈伊万闪了闪长长的睫毛，有些震惊刘经理对自己所说的这番话，无法判定是出自他的肺腑之言，还是其他什么隐喻。

　　正纷繁思绪中，听到耳侧刘经理又道：“伊万，你其实特别聪明，很勤奋，学习能力很强，身上还有股倔劲儿，这些都是你的优势。尤其你这个做事情的倔强劲头，让我常常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啊。”

　　只见刘经理双手扶了座椅扶手，身体向椅背上靠了靠继续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在这里历练几年，可以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学习，那里有更先进成熟的理念，有更大更高远的平台提供给你……”

　　“经理……”陈伊万被刘经理如雷贯耳的每一个字震撼了。一般来讲，上级主管如果觉得自己做得出色，应该加以鼓励和挽留，不该是告诉自己外面还有更加精彩的世界才对。

　　从前的陈伊万从未想过这些外面的世界，即使与莱蒙一起蹲在校园大道旁，巴巴望着同学校友赶着巴士返去其他城市，即使莱蒙告诉过自己BJ是座梦想之城，即使曾经对李梓说过有一天一起去那座‘梦想之城’发展，但她显然还没有真正想过自己为何要去那里，更没有想过要去那里做些什么、成为什么。

　　陈伊万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刘经理打断了。

　　“你一定惊讶于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吧。其实你也不用诧异，我只是比你看过的更多一些，有了一些所谓的经验而已。你呢，也只是之前从未想过这件事而已。”刘经理扬脖喝下了茶杯里最后一口茶，佯装得意地扬起脸玩笑道：“重点是从未有人告诉过你这件事吧？哈哈。”

　　陈伊万凝顿在了座位上。刘经理歪了脑袋看向她眼前的空盘道：“那你吃完了吧？”

　　赶忙从纷繁的思索中醒转过来，陈伊万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刘经理已经击了掌示意服务生前来买单。

　　“谢谢您了，经理。”陈伊万目光注视着正在签单结账的刘经理，心中渐渐生长出暖暖的力量来。

　　刘经理拿起了服务生的找零，嘴角淡淡一瞥道：“你呢，也不用这样感激地看着我，我就是想，如果你以后走出去干得好了，你们那里缺个总经理什么的，你肯定马上就能想起经理我来……哈哈。”说完，刘经理再次爽朗一笑，站起了身。

　　陈伊万跟着刘经理出了寿司店，午后的阳光照在迎面的街面上，透着春日到来的气息。

　　“经理，刚才在小巷的那家碟店里，淘了一张CD，你肯定喜欢……”上车后，小杨扬着一张兴奋的笑脸扭头向着身后落座的刘经理说道。

　　“呵呵，淘了什么好货？”

　　“华仔的《世界第一等》，闽南话版的。”

　　“杨，厉害呀。”

　　小杨将手中的CD递给了刘经理，刘经理翻转着反复看了看，大喜道：“经理我现在就要听！杨，有心了！”

　　“嗨，经理你平时那么辛苦，给你叉叉心慌啊......”

　　“走了啦，就你狗腿，回公司！”刘经理两手在小杨双肩上用力一拍道：“今天可真是不要太美好了，哈哈。”说完，刘经理仰面大笑起来。

　　陈伊万透过车窗，看着故乡城市里不远处正在火热推倒重修或者正在如荼扩建的工地。一路思考着刘经理方才的那每一句话。

　　“人生的风景，

　　就像大海的风浪。

　　有时凶猛有时平静，

　　亲爱的朋友你要小心

　　......”

　　一路上，沙漠王的车载音响里循环播放着《世界第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