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剩下三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自己磕的?伤成了这样怎么不告诉妈妈呢?”李梓妈妈眼中饱含关切,却又伤怀于儿子对自己隐瞒的态度和事实,勾了眼角无以相信继续道:“周末不回家,打电话也不接,就是为了瞒我吧!”
“我周末都在忙......”李梓一时凝滞,支吾道。
“我看你确实是忙!”李梓妈妈将眼尾余光再次扫过儿子身后的陈伊万,沉声道。说话间脚下忽调转了方向,目光直视问道:“......你是叫陈伊万吧?”
陈伊万不由得心中打了个冷战,暗道:“我不是陈伊万又该会是谁呢?”一时寒意徒增,猛然被李梓妈妈这个明知故问惊醒过来,便脆声应道:“阿姨,我……是陈伊万。您好。”
努力冷静着不断翻滚的心绪,但话出口时还是木讷讷的,没有了往日的清晰口齿,陈伊万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因那些努力深藏久远的委屈想哭。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诚实继续道:“阿姨,李梓手臂上的伤,是......因为我。”
“你?”李梓妈妈睁大了细长的凤目问道:“是你?”问罢,像是要闻其详,一转身,几步走回到李梓的床沿前复坐定了下来,抬了阴晴难测的双眸打量着陈伊万。
“妈,我已经好了,不要再问了......”李梓见状忙道。却听身侧的陈伊万继续道:“是我和李梓准备登顶远山,乘坐的车窗玻璃碎了,李梓他......为了保护我,车窗掉下来的玻璃残片扎在他的右臂处……缝了十几针......”陈伊万复说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努力掩去对李梓疼惜的内疚,缓缓抬起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望向李梓妈妈,未作半字隐瞒。
“伊万……”李梓顿觉一惊,忙又去打断陈伊万的话,自己从未想过平时纤细乖巧的她此刻却倔强异常,竟将事情一五一十讲给了母亲。
“十几针!”李梓母亲复从刚刚落坐的床沿站起身,这是母亲的本能。凌厉而愈加清冷的双目再次看向李梓那紧扣的袖口,方才那道醒目的疤痕再次浮在眼前,便冷冰冰瞥向陈伊万道:“十几针!他这手臂上那么长的疤痕要留一辈子,你知道不知道?”
陈伊万被那陌生却又透着熟悉基因的眼眸牢牢锁着,僵在原地。的确,李梓原本是该那样的完美的,这触目惊心的疤痕原本不该属于他。
李梓妈妈显然并不想给这房中央僵立的两人消化时间。眉心紧蹙,嘴角沉了沉,又道:“远山?好端端的为什么你们要去爬远山?”说话间,将那烫得齐整的波浪发向后认真拢了一拢,又坐了下来,话语里分明是要一探究竟。
李梓听至此,已经知道今天母亲必定要在这里燃气一场硝烟。脚步向前迈去道:“妈,我回头告诉你,我现在送你去车站。有伊万在这里陪我,我一切都很好,手臂上那就是一点小伤……”
“小伤?十几针是小伤?还得是多大的伤你才肯告诉我?”李梓妈妈注视着儿子,眼眶里蓄着疼惜却又气恼的泪光。
“不,不,李梓,你还是让我跟阿姨说吧……”陈伊万的眼眶已通红着,倔强中抬了起头,泪凝于睫十分恳切地望向李梓道。坦白说,自高三那场班会以来,她心中积累了有许多不解和委屈,她需要与身旁这个她深爱着的人以及他的母亲说清楚,某种程度讲,从那场班会开始,便已是他们三个人的事情了。
“伊……”没等李梓将陈伊万的名字完整唤出,她已向前走了几步,将李梓掩在了身后。
“阿姨,我知道李梓是您最为珍爱的孩子。他为了保护我受了伤,我非常抱歉……请您原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是我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他为我受伤的……”陈伊万声音不大却异常恳切道:“因为我与您一样,看到他受伤我很难过,不安,我甚至是后悔……”
“伊万!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呢。”李梓听到陈伊万说出“后悔”二字不觉心痛道。
“阿姨……”陈伊万并不回应李梓的话,继续道:“其实我也是我妈妈……眼中最为珍贵的孩子……”
当提到“妈妈”这两个字时,陈伊万心痛如刀切般,泪水急速而下,哽咽中又道:“也许您可能不知道,我很爱李梓,李梓也很爱我。在大一时李梓和我,我们曾相约一起登上远山,但我后来拒绝了,因为那时的我是怯懦的,是我不够勇敢......”
往事如烟般在这十几平米的宿舍房间里散开来,历历在目,一切都仿如昨日。李梓紧蹙眉心,望着陈伊万的背影道:“伊万,是我那时不够勇敢,让你独自承受了许多呀……”
陈伊万回眸向着李梓望了望,眼中含泪绽开了嘴角。她的内心已渐渐褪去了刚才或者那曾经的胆怯,心中擂起了隆隆战鼓。
李梓心中层层涌上往事的片段来,他知道陈伊万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刻印着他们曾经的伤痕。伸了手想拉住她,可她却又向前迈去了一大步。
“阿姨,您知道吗?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从高考前开始,我和李梓便彼此心心相印了这么多年。考试前是我主动找了李梓,请他这个班里的学霸帮我补习数学。我心里至今都很感谢他能给我补习,如果不是李梓,我可能真的就因为那至关重要的几分考不上大学了……”陈伊万说着,粲然一笑,泪光在眼眸中闪烁。
“但我和李梓真的不是班主任马老师在班会上说的那样,因为那时,我们根本还什么都不懂……”回首往事,陈伊万的声音早已哽咽,心底积郁多年的话终于和盘而出。
李梓楞在了原地,凝顿中注视着将自己掩于身后的陈伊万。他感到一阵阵惭愧,尽管一次次声称为了她可以放弃更多,却从未发现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孩不止是阳光、爱笑和鬼马,她远比自己更勇敢。
“伊万……”李梓轻唤道。
“上大学后我和李梓彼此才渐渐明了了这份心意,但很快我们就分开了,是在李梓邀约我们一起登顶远山的时候我拒绝了他。因为担心您不同意我和他的交往,因为我害怕李梓为难,因为害怕我自己无法承受这份等待,我提出了分手。可后来经历的种种都证明我们分开是多么痛苦……我们都没有办法忘记对方,我试过的,真的没有办法忘记……”一滴泪从陈伊万带痣的眼角处迸落。
“阿姨,您难道看不出吗,我们是真心深爱着彼此。”陈伊万用手指迅速挑落那颗落泪,继续道:“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也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所以我们才决定一起上远山,完成大学时那个没能一起登顶的心愿。”
李梓妈妈默然听着,脸色愈加清冷,内心逐渐失了温度。原来在这几年里,儿子竟从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他对于自己多年来苦心的打拼无动于衷,对于自己拼劲全力的经营莫不在乎,甚至背道而驰。这么多年来自己放弃了两点一线的铁饭碗,放弃了悠闲简单的生活,甚至不惜离婚大战保全儿子的前程,可到头来这一切竟都不过是一场空。而这些都跟眼前这个女孩紧紧关联着。如今为了她更是抛下保送研究生不去来到这个偏僻小镇,扔下美国深造不去,更为了她还受了一辈子都抹不去的伤痕……
“妈,你先回去吧,我现在就送你去车站。”李梓上前半步向着母亲急急道,紧紧拉住陈伊万的手又道:“伊万,先不要说了……”
陈伊万望向李梓璀燃一笑,通红的眼框内热泪盈出,转身道:“阿姨,我们上远山是因为我们相爱。大一我拒绝李梓之后,他曾独自去了远山东峰,将我们俩的名字刻在了那里,我们是要去那里守一个彼此相爱的约定。”
良久,沉默不语的李梓妈妈像是默默点了点头,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脸颊上收起了最后的耐性。内心一步一步,已经慢慢站定在了“烽火城楼”。
一切看起来已经无法再阻止,就这样和盘托出了。李梓担忧着看向陈伊万,又带着某种期许望向母亲,无以言说的痛心和无力感一起搅缠着。
沉吟片刻,李梓妈妈站起身,走向房间中央的两人,幽幽问道:“那你们上去了吗?”
霎那间,黄沙漫卷,狼烟四起,玄色的战鼓震天作响,红色的战旗冽冽风翻。女孩披挂着赤红的战甲,斜提着长缨刀策马来至阵前。只见对面城楼上有一人身着玄色战袍,不搭一言,只弯弓搭箭,一排整齐的黑弩齐齐对着阵前的这位赤甲女孩而来。女孩举起手中的长缨刀左右迎击,怎奈何那黑弩如麻般刺来,片刻过后,“扑哧哧”,鲜血便由胸腔喷薄而出,瞬间便染红了赤甲女孩。
“……没有。”陈伊万如中箭的赤甲女孩道。
“那你们的约定守住了吗?”
“......还没有。”
李梓妈妈挪步走至了陈伊万面前,迟疑了片刻,忽然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紧了嘴角平静再问道:“你爱李梓对吗?”
陈伊万惊讶中垂目看了看李梓妈妈紧握住自己的手,又抬起眼帘道:“是,我……爱李梓的……”
“陈伊万,你既然那么爱他,你也明明知道李梓他那么优秀,但他却因为你放弃了保送研究生到了这偏僻的工厂里,这是他该有的人生吗?”
对面城楼之上的玄袍之人再弯弓举弩,未等赤甲女孩转还一丝气脉,万箭齐发,刹时便洞穿了那赤甲女孩的心脏。
“我......”陈伊万感到由脚下生出的阵阵冷意正向着身体慢溢上来。
“李梓这孩子曾经那么完美,现在因为……手臂伤成这样。那你到底是要给他更好的未来,还是要在这里阻挡着他?”李梓妈妈紧握住陈伊万的手并未松开来,修长的凤目咄咄凝视着眼前这位女孩。
赤甲女孩终于应声从那带血的战马上狠狠跌落。
女孩身后身披白甲的男孩,看着女孩跌落战马,惊醒过来,涨红了脸颊、睁圆了泪目,一拍战马迎上前来道:“妈,你这样是要干嘛?”
但那白甲男孩对面的这个玄袍之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母亲,养育照顾着自己、深爱着自己的母亲。
李梓妈妈缓缓转身,面色十分严肃而冷漠道:“儿子,我只问你,这么长时间了,你和她守住约定了吗?”对面玄袍之人不由分说,再次排山倒海,万箭齐发,哪怕立于城下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儿子,我之前说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发生了什么。”李梓妈妈沉声说完,抬脚几步迈至了宿舍门口,迟疑间又站住了。
回转头看向儿子严声再道:“李梓,你去美国的签证办的怎么样了?那两所学校都是世界一流的大学,怎么?你还真想不去了吗?”
陈伊万僵冻在了原地。
“儿子,有些事不是你以为的!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大步出了李梓宿舍。
赤甲女孩终于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身后立着那插满厉箭的白甲男孩。
对面的玄袍之人不费吹灰之力,收了弓弩,绝尘而去。狼烟仍在,但已片瓦无存。房间中央,只留下陈伊万和李梓二人,鲜衣怒马仍在,却已双双尽失了血色,无言呆立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