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五百年前结缘来，前生注定非今日。我叩首：若非今日是何日。

　　坦白说，陈伊万当天下午的培训进行得还是非常顺利的，并没有受到什么干扰，因为她一度认为自己在那个滑倒的十字路口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偶遇重逢。可越是临近会议的结束，越是临近那个约定的时间，她的心开始逐渐慌乱并溃散着，在忐忑中煎熬起来。

　　“你还好吧？”客户的负责人发觉陈伊万的脸色煞白，不免在一旁担心问道。

　　“我吗？我还好……”陈伊万一边心事凝重地收拢着刚刚培训所用的展示样品，一边目光游移地应道。

　　“看你脸色不大对呀，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回去吧，咱们培训也结束了。”负责人再次投来关切道。

　　“呵呵，我没事……”陈伊万生怕被客户看出什么来，忙埋了头强撑笑意回道。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真没事的。”

　　“好吧，一会儿这里收完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客户几番打量后，并未得到什么答案，便再次嘱咐道。

　　陈伊万心里却格外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心绪不宁，心绪万分不宁，简直就是心慌意乱。

　　在忙完了最后细节，并反复确认好了第二天的铺货工作后，陈伊万终于离开了客户办公室。来至街面，雪依然稠密下着，城市的华灯已上，赶着下班回家的车流在大雪纷飞中密集而缓慢。抬头看了看前方并不远处，那个她主动邀约李梓见面的咖啡馆方向，难以遮盖的紧张和迷茫在心中不断盘桓着，脚下不觉犹豫起来。

　　“是不是我根本就不该让他在咖啡馆里等我......”陈伊万停下了脚步。

　　“唉，我不该再去打扰这份平静了，我太自私了……”下意识调转了脚步方向，陈伊万是想尽快逃离此地，或者干脆忘记下午的那个偶遇重逢，忘记自己曾发出的那个邀约。

　　“陈伊万，你难道就不能勇敢些吗？明明这三年来你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另一个空灵的声音却牢牢抓起陈伊万那颗慌恐的心，清晰而切切道。

　　就这样，大雪纷纷中，脚步一会儿向着咖啡馆走去，一会儿又复折回，一会儿再走向咖啡馆。在这百般煎熬中，陈伊万不觉间还是来到了咖啡馆前。脚步的诚实最终让她决定面对李梓。

　　透过临街的窗棂，陈伊万望向了咖啡馆里。咖啡馆里已渐渐满座，橙黄的灯火明亮辉煌却并不刺眼，照亮了满屋的浓浓暖意，投射在一张张桌面上相对而坐的面庞上，如春暖花开。

　　这种咖啡馆是陈伊万喜欢的地方。大二那年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咖啡馆时，除了柔美的灯光、布置精巧的桌椅、幽香四溢的咖啡，更被一个女孩坐在中央大厅弹奏钢琴的场景吸引了。演奏钢琴的女孩穿着一件裸粉色的沙质长裙，长发如瀑般垂在腰间，一张看不真切却精致的脸庞伏在闪耀的黑漆三角钢琴前，指间娴熟地弹出绕梁动听的曲谱。

　　陈伊万站在咖啡馆的门前一侧，翻开手机，时间已是七点多。远远的，她透过玻璃窗看到了李梓。

　　李梓正端坐在靠窗的桌边，只要他侧过脸来就能看到窗外马路上行走的车辆和行人。煦暖的灯火下，李梓略低着额头，似在沉思些什么，忽而又抬了头，凝神望向咖啡馆的门口处。陈伊万望着有些出神，那张侧颜与高三在走廊里看过的一样清冷俊美，与那年他寄给自己的照片中亦一摸一样，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驻足良久，陈伊万抬脚推开了咖啡馆的木门。如下午自己开口的邀约一样，她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内心。

　　推开咖啡馆的木制蓝漆大门，屋内温暖的气息流转，咖啡的香气袅袅，空气中一丝淡雅的苦涩似乎还夹着甜美的味道。门外到门里的一瞬间，一片人间烟火的温馨便这样扑面而来，让陈伊万感觉仿若进入了另一个时空世界。站在咖啡馆的防风门厅处定了定心神，透过通往屋内的第二道门玻璃，看到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梢，便抬手拢了拢被雪花打湿的刘海。

　　静静走至李梓坐定的桌前，陈伊万清脆道：“我来了。”

　　沉思间，李梓听到陈伊万那熟悉的声音，忙抬了头站起身，缓缓聚了神看向她道：“你来了……快坐吧。”

　　陈伊万冲着李梓笑了笑算作是回复。脱了羽绒外套搭在一旁，在李梓对面的座椅上坐定下来。

　　很显然，相向而坐的两人各自都忍着内心的紧张，强撑着镇定自若。略作了寒暄后按各人喜好客气点了晚餐和咖啡。等待服务人员布餐时，又都显得十分局促，手忙脚乱地不知该何处安放，更不知彼此间的话语该从何处开始。

　　“头发，剪了？”李梓先打破了尴尬，暖声问道。

　　坐在李梓面前的陈伊万，已经没有了两根齐肩的麻花辫子。修剪出精致层次的短发，恰当刚好衬托着那张小巧清秀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温暖的灯光下隐隐闪动着，鼻尖微翘，轮廓清晰的唇间轻涂了蜜粉色的口红。水蓝色的小V领毛衣在领口处别了一枚金色小熊的胸针，看起来多了几分俏皮和可爱。

　　“嗯。”陈伊万僵硬地点了点头浅笑道：“毕业后剪了，不然面试时都觉得我像个高中生。”

　　“也是。”李梓眼眸中含了光，微点了点头道。

　　又一阵局促的沉默后，服务员终于先送来了两人的咖啡。陈伊万喜欢拿铁咖啡，牛奶再加点糖让咖啡的苦涩在入口时被融合了，只留下了咖啡的醇香。而李梓点了一杯美式清咖啡。

　　陈伊万望了望李梓面前的白色马克杯，黑褐色的液体微微晃动着，映倒出金色的纹路。便轻声问道：“这么晚了，喝黑咖啡？”

　　“习惯了。”李梓微绽了嘴角答道。

　　“我记得你之前不怎么喝咖啡的。”

　　“后来喝了。”李梓继续道。自大一与陈伊万分手后便开始喝咖啡，似乎在那咖啡的香气中总能让自己想起曾与她一起吃牛角酥的熟悉味道。

　　“后来？”陈伊万略感意外地点了点头。也是的，三年多的时间足够改变许多事了，自己剪了麻花辫子，李梓习惯了喝咖啡便也不足为奇了。

　　“你怎么回来了？”陈伊万将目光从李梓面前的清咖啡挪去望向了他的面庞，好奇问道。

　　“我……在这附近办事。”李梓回答得略有些犹豫：“我休假回家，顺便出来办点事情。”

　　方才在雪地里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从寒冷中突然坐在这温暖的窗前，陈伊万的脸颊渐渐开始发热，浅淡的绯红慢慢在脸颊上晕开来。

　　“休假？”陈伊万感到一阵诧异，心中默道：“李梓难道不是应该继续上研究生才对吗？现在可是刚开学不久的时间……怎么会在……西梁……”

　　陈伊万心中生出许多疑问，轻蹙了一下眉心故作若无其事继续问道：“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了？”

　　“上班了......”李梓垂了眼帘轻道，低头端起面前的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轻涩的苦顺着口腔滑向了喉间。

　　“李梓，你可是学霸呀，怎么会没有继续上研究生呢？又是什么样了不得的工作会吸引你呢？”陈伊万心中愈加不解，身体微动了动，紧了眉头追问道：“是在哪里上班呀？”

　　忽儿又觉得自己问得十分唐突，陈伊万便尴尬着扬了眉笑道：“算了，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不方便说的话就忽略这个问题吧……”

　　李梓缓缓放下了手中还腾着热蒸汽的咖啡，抬了那双凤眼望向了陈伊万，平静道：“一个工厂。”

　　“工厂？”陈伊万跟着心中生出更多的疑惑来。

　　“不，你不要误会，是个中德合资的工厂，做重型机械的。”

　　“合资工厂？在那里啊……”疑窦丛生中，陈伊万感到自己距离某个真实的答案越来越近了。

　　“距离西梁不远的一个工厂，做技术支持，去年夏天毕业后回来的。”李梓目光温和继续道。

　　“西梁？不远？”陈伊万心中感到吃惊，愈加感到疑惑，呢喃道：“你回西梁了？”

　　李梓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合适的措辞，良久应道：“远山附近，一个小镇上。”

　　当听到李梓嘴中说到“远山”这两个字的时候，陈伊万忽觉耳边猛然一震。瞪大了双眼惊讶地注视着平静坐在对面的李梓，嘴中重复道：“远山……”

　　陈伊万这才募然发觉，李梓眉宇间似乎多了不易察觉的淡淡忧郁，仿佛已不是刚才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张侧颜，心中更加惶惑。当下显而易见正摆着一个事实：依照李梓的能力，原本不该到远山那样偏远的小镇上班的，他应该正在某个名牌大学里读研究生，或者是像蒋文宇、莱蒙他们一样，去了北上广深那样的大城市里谋求发展才对。

　　“你在说笑吧？”陈伊万转念想到李梓大概是为了缓解气氛而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便松弛了笑容再次确认道：“你该不是真的在远山附近的小镇上班吧？”

　　李梓听了，嘴角却绽出一个清晰的微笑来，不慌不忙点了点头应道：“嗯。”

　　心一时凝滞了，陈伊万不知自己继续再问些什么，或者从哪里问起，她只觉得自己在听了李梓这些话以后更感得一阵阵心神俱慌。

　　“伊万，你还好吗？”李梓忽然问道，深邃的眼眸里流转着曾经熟悉的波澜。

　　“我......还好吧。”陈伊万心绪复杂着望向李梓，被他忽然而至的眼神笼住，忙又闪躲开来，脸颊上更加感到一阵燥热来。

　　“说说吧，我想听……”李梓端了咖啡淡淡喝下一口继续道。

　　陈伊万嘴角微动了动，略作平静后应道：“毕业以后，我有几个月为找工作还挺发愁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现在这家公司。虽然干的不是自己的专业，不过也还算顺利吧……”

　　“嗯。”李梓凝神专注望着，认真听着。

　　“我现在做销售代表，这是个蛮有意思的工作，和很多不同的人打交道……”

　　嘴里虽然说的是自己的现状，可往事却如潮水般在陈伊万的脑海中来来去去了几遍。她很想不被三年前那个由她说出的分手所打扰，但他们之间，这显然是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尤其听到李梓说他在距离远山并不远的小镇上工作，隐隐间，总是觉得他这份工作的选择似乎与自己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梓……”

　　“嗯。”

　　心中始终难以挥去万千的疑惑，陈伊万仔细端详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李梓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说.....这个十字路口？”

　　“川云，是川云这两天找我有点事，他公司就在这附近。”李梓眼波里含着暖暖的光亮，一字一句道。

　　“川云......”陈伊万点了点头。川云姬跟自己也有交集，两次来学校的情形匆匆自脑海而过，便道：“我知道川云他创业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毕业前他还来学校看我了……”

　　李梓却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这个川云也是奇怪的……”陈伊万想到川云姬时，便自然想到他那日临走时留下的牛角酥，而那牛角酥是李梓曾带自己吃过的，也是他在那日离开时从兜里拿出来留给自己的……

　　陈伊万似乎并不愿顺着那牛角酥再继续思考下去，因为那背后隐藏了许多伤感，便转了话题道：“高三时我知道你跟川云姬是好朋友，看来你们关系的确斐然。”

　　“川云的公司要上个系统，让我过来帮他看看。”

　　“这样呀……”

　　陈伊万点了点头，心中默道：“两个已经几年来杳无音信的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相逢，这样的几率该会是多大呢？不知道这道题像李梓这样的学霸能否解答出来……”

　　短暂的沉默在灯火下流转着，窗外的雪花依然在奋力飘洒着。

　　陈伊万侧目望向窗外落下的纷纷雪花，人行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白。她想起了那年一样飘雪的傍晚，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转回头来，再次将目光凝望向对面的李梓，睫毛轻动着问道：“为什么会在远山附近？”

　　好一阵子，李梓也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却并没有回答。服务员送来了两人的晚餐。

　　晚餐并不复杂，李梓点了一份三文鱼，陈伊万点了一份意面。但这二人并没有多少心思面对眼前的美食。

　　沉默多时后，李梓抬起那双凤目，眼窝深处闪烁出无尽的深情，温柔道：“离你近一些……”

　　原来这才是终极答案，这个答案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赤诚。

　　陈伊万心中涌上万千的痛涩来，这个答案她并不会太陌生。自刚才落坐起，从李梓深邃的眼眸中，她已经清晰地知道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甚至还比从前更热烈。而自己三年多来也一刻没有忘记过他。无论是在上学的路上，在晚餐的第五食堂里，在假期的短途旅行中，在大学毕业前的夜晚，还有找到工作的那个夜晚……这样长的时光里，李梓根本也不曾离开过自己。

　　有时，眼泪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情感表达之一。

　　泪水慢慢溢上陈伊万的眼眶，在眼角处努力挣扎停留着。强忍了心痛挤出一抹不能称之为是笑容的浅笑又问道：“西梁这么大，你怎么就知道能距离我近一些呢？”

　　又是一阵沉默。

　　“我去过第五食堂了……在那里借了一个不认识的同学饭卡，吃了一顿饭，确实很好吃。”李梓平静答道，眼眸早已湿润，嘴角结出一丝艰难而夺目的笑容来。

　　眼泪在陈伊万的眼眶里做着最后的抵死挣扎。

　　“学校那么大，你怎么会知道能遇到我？”陈伊万含泪继续问道。

　　“那棵银杏树下……”李梓眉宇微动，轻声道。

　　眼泪潸然而下，温热的，顺着陈伊万的脸颊。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西梁就这么大，你的学校就这么大，总有一天我们能够相遇的......”李梓喉间越过清咖啡的苦涩，漫上一股清甜来，微微哽咽道：“就比如今天……”

　　“原来如此……”陈伊万嘴中呢喃道。三年多来，李梓是以另一种更为珍贵的方式留在自己身边，停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住在自己心间的那口空洞中……都如蒋文宇那日所说过的，只是她自己并不自知。直到今日，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偶遇。

　　“我……你……”陈伊万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温热的泪水扑簌簌而下。

　　李梓的眼眶里闪动着的流光。缓缓抬起右手，迟疑了片刻，伸向前去，抚在了陈伊万小巧的脸颊上，任她的眼泪穿过手指渗进掌心来。他用拇指轻轻拭去她从眼角坠落而下的泪珠，温柔的眼神可比星辰皓月。

　　时空再次为他们静止。

　　咖啡馆外，雪花片片，洋洋洒洒。相逢终有期，陌上花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