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两分钟前。
仍是在战车旁。祁言解决完最后的变色人种,来到了方洵九身边。他擦拭完短刀上的血迹,把刀收回刀鞘。方洵九还在和贺子昂探讨这一战的结果。
“初步估计,损失有多大?”
“四成兵力左右。”
“那就是近两百万……”
“是的。”贺子昂合了合眼,不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情绪。
方洵九吸了口气:“还好。如果超过五成,我们就直接卷铺盖回斯特城等死。”
“……这个时候,你不装×了?”
方洵九直接翻白眼:“你以为我是你上帝爸爸?没有兵力还打个锤子,我又不是靠你烧炷香就能开外挂的存在。”
“……”
“方洵九,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你还不是在见缝插针地嘲笑我!”
“那是我在让你放松心情!”
“Sorry,没感觉到。”方洵九耸肩。
贺子昂气得瞪眼。
方洵九吐了吐舌头,强行把话锋转回正题上:“好了,让罗杰斯夫和陆尧负责清理战场,我们先回城,萨尔这老东西动向不明,还需要加紧布防。而且,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还苏德安一个人情。”
“你是认真的?”贺子昂刚问出这句话,猝不及防地,一个红点落在了方洵九的眉心。他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第一时间告知他,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高危武器。还来不及多想,贺子昂高声道:“危险!”
他意图拉住方洵九把她往边上带,但扳机扣动的声音随之响起。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秒,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肝胆俱裂地看着方洵九还在原地张望。下一刻,那个瘦弱的少年扑了上来,重演了在斯特城的一幕。
他用身体挡住了她。
只是,这一回,他没有那么幸运,穿过他血肉的,不是弩箭,而是一颗子弹。
子弹的准心对着祁言的后脑勺,血像一朵炸开的烟花,在方洵九的眼前,织成了一幅瑰丽惨淡的画面。她慌乱地抱住祁言倒下的身体,被这重力压得跪在地上。血顺着他的发丝流下来,很快染红了大片的土地。方洵九剧烈地颤抖着,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的脸苍白如死灰,瞳孔里倒映着祁言也渐渐失去了血色的容颜。
她嗫嚅着,所有的词汇仿佛零碎得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重复着那一个字:“不,不……”
祁言喉结一动,黏稠的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沾在方洵九的十指上。他像是被嘴里的液体呛住,咳嗽了几声,眼皮挣扎着不肯敛下。他痴迷地望着方洵九,小声说:“好痛。”
方洵九决堤的泪汹涌而出,混着他的血,如雨般坠落。
祁言道:“我想告诉你,娜吉莎……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方洵九哭着问。
“是……是……”
剩余的话还没出口,那双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忽然失去了色彩,悄无声息地闭上。
方洵九的胸口一时如被石瀑冲击,痛得四分五裂。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喉头的哽咽难以控制,变调的嗓音不住地低泣。她伏在祁言肩头,喑哑地嘶吼:“不是告诉过你,为他人着想,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的老师!你这兔崽子!”
可惜,已经没人能再回答她。
闻声赶来的陆尧、罗杰斯夫,以及一部分步兵,见状用身体围在方洵九周边,筑起了一道人墙。
贺子昂呆滞许久,踉跄着蹲下来探了探祁言的鼻息。方洵九抬起发红的眼,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而贺子昂只是摇头,干裂的唇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方洵九一愣,瞬间像是失去了灵魂,瘫软地坐在地上。她停止了哭泣,晶莹的泪还挂在眼下,脸庞,却再没表情。
陆尧转身查看了一下祁言头上的伤口,随即站起,肃穆道:“是M74型远程狙击枪。研发于七年前,内置核聚变射发器,射程可以达到六百米,杀伤性极大。因能源污染问题,早被各种族禁用,现在只有少部分的存货,在银河雇佣兵手上。我可以确定,目前参战的五大种族,都不会持有这种武器。”
贺子昂眼色一沉。他可以从扳机扣动的声响辨别出武器的大致类别,是以对陆尧的说辞毫不怀疑。至于银河系雇佣兵,他知道这个组织。诞生于近几年银河系发生战乱时。一直流窜于各个星球间,做一些买卖武器收钱杀人的勾当。最初,联盟国专门成立过针对这群雇佣兵的部队。但后来因为“佩特计划”,这支部队就被解散分编进了三千万的派遣兵力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竟有能力带着狙击枪,穿过佩特星的防护空域。这就意味着危险随时可能再度降临。贺子昂咬咬牙,搀住方洵九:“先回城,这里不安全。”
方洵九没有说话,拂开他的手,艰难地把祁言背了起来。她原本就身材弱小,加上经历了两场大战,体力跟不上,每走一步,都是摇摇晃晃。贺子昂想帮她,却被她阻止:“我自己来。”
贺子昂一顿,收回了落空的手。
等众人进入冬冀城,贾维斯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就近的房间。方洵九把祁言放平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细心地拿过枕头,替他垫在颈下。那灰白色的枕套,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殷红。彭毅此时也背着医药箱赶到。小心翼翼地绕过方洵九身侧,上前检查祁言的状况。随后,他回身叹息:“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方洵九怔怔地盯着祁言看。
贺子昂见她久不作声,便问:“祁言之前受伤都有自主痊愈的能力,这一次,会不会也……”
彭毅打断他的猜想:“受伤部位不同。您也知道,狙击枪的威力有多大。这种程度,脑部组织已经全数坏死,即使他曾经有自主痊愈的能力,也是需要脑部神经运转的。”
“……”贺子昂哑然。
房间里,氛围一度死寂。
最后,还是陆尧干涩地开口:“需不需要,将他和死亡的士兵一起收埋?”
“不用。”方洵九蓦地出声,“让他在这里。”
“……好。”
说完,方洵九第一个走出了房间。余下的人,也跟着出来。方洵九关好门,一言不发,转身朝城中走去。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言语去安慰她。祁言这小家伙是她手把手带到现在的,平日里两人形影不离,感情之深众人都可以想象,任何词汇在这种时刻,只能凸显出苍白和无力。
贺子昂睨了会儿她的背影,心头仿佛堵了块大石,还是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从日暮到入夜,方洵九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转着。贺子昂一直跟在她身后十米,没有出声打扰。淡蓝色的星光遍洒脚下,稀疏的灯盏盏亮起,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投下温暖的色彩。方洵九停驻在一间亮着灯的屋外,借着光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还满是鲜血。她出了会儿神,又四下张望,看见屋子外有个水龙头,便快步走过去,拧开水冲洗自己的手。
越是用力地搓,手上的血渍就越是顽固,仿佛怎么也洗不干净。好半晌,她忽然跌坐在墙脚,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抱住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上,双肩不停地抖动。开始只是低泣,到后来,她似乎压抑不住心绪,哭声渐大,回荡在倍加冷厉的风中。
贺子昂满目痛色,失措地翻找着自己的衣服口袋,想找出纸巾。但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想了想,脱下军装外套,迟疑地走近,把衣角递到她面前。
过了许久,方洵九才抬起头来,她看了眼贺子昂,深吸一口气,用手把脸上的水渍擦干净,站起身问:“指挥部在哪儿?”
“城东,我带你过去。”
“……嗯。”
进了指挥部,方洵九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贺子昂坐在她旁边,担忧地望着她。正要启齿,方洵九抢先道:“刚才,我听见你们说雇佣兵。”
“是的,”贺子昂点头,“这是一个流窜的犯罪组织,行踪不好把握。”
“依照常理,雇佣兵登陆佩特星的时间肯定比五大种族晚,他们是怎么携带狙击枪穿过防护网的?”
“我不知道。”贺子昂神情颓然,“也许,防护网出现了漏洞。明天一早,我会通知统战部,让五方联合排查防护网的完整性。”
“好,有消息,第一个通知我。”
“我会。”
“唐尼怎么样了?”
“应该没有伤到要害,贾维斯已经安排了军医去治疗他。”
“那就好。”方洵九仰倒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恹恹地道,“明天下午一点,在这里开个会。”
“好,我去通知陆尧他们。”
一句话说完,方洵九便没了声息。贺子昂静静地陪她坐着,过了十二点,街上的人声彻底安静了下来。贺子昂看看外面已趋黑暗的景致,小声道:“很晚了。”
“你去休息吧。”
“你呢?”
“我就在这里,”方洵九仍是保持着瘫软的坐姿,没什么力气地回道,“等会儿,我还要看看变色人种的资料。”
“明天再看吧,你也很累了。”
方洵九不语。
贺子昂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放在桌面上,离开了指挥部。
到了凌晨,稍微小憩后的方洵九强行打起精神,她觑了觑桌上的衣服,眸色一黯,片刻,才转头去翻查变色人种的战争规划。
第二天。
战场的清理工作基本完毕,所有士兵都已井井有条地安排进了冬冀城。一如前面被占领后的据点,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拿下城池的喜悦很快冲淡了昨日的伤痛,活着的人总是心怀希望,他们知道,离结束又近了一步。罗杰斯夫和陆尧初步安排了据点的防守工作。贺子昂天还没亮就和统战部进行了联络,汇报了各种突发情况。到了下午一点,除去唐尼,三个上将和贺子昂吃过午饭,准时出现在了指挥部。
彼时,方洵九还坐在桌前,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边的资料。如果不是她眼睛下浓重的瘀青,众人都恍然以为,她只是比自己早了半步。下一秒,她还会用一贯懒散的调调说出些天怒人怨的讨打话。
然而,方洵九只是抬眼睨了圈几人,淡淡道:“来了,坐。”
陆尧三人互视一遭,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贺子昂把还温着的盒饭放到她面前,沉声道:“是你爱吃的菜。”
“嗯。”方洵九低吟一声,把盒饭拂到边上,面无表情地开始了正题,“前期工作怎么样了?”
罗杰斯夫双手交握,回答道:“战场已经经过清理,据估算,这一役变色人种伤亡三百四十万左右。我军死亡人数一百七十万,重伤十六万。目前萨尔已经撤向意城,余下的变色人种也逃往南郡。中将彼得率军追击了二十里,变色人种进入原始丛林后,我们便撤了回来。”
“很好,穷寇莫追。”方洵九赞许道。
罗杰斯夫继续说:“俘虏了五十三万变色人种士兵,一半愿意投降,另外不愿意投降的,集中进行了处决。”
“好。”
“城中释放的佩特星原住民有三千四百人,目前已经和他们的部落会合,都安排在城西的住处。”
“嗯。医疗力量跟得上吗?”
“可以。”
“还是那句话,注意疫病的预防工作。”
“明白。”
这边交代完,方洵九又看向贺子昂:“统战部那边,有什么消息?”
“已经通知他们进行漏洞排查,晚上应该就会有回复。另外,苏德安被萨尔拿下的消息,我也告知了统战部。”
方洵九嘴角挑开一抹笑:“你这货,怕要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见她状态微有起色,贺子昂的心情也稍是放松了些许,调笑道:“能当你这种即将载入史册的爸爸的蛔虫,是我的荣幸。”
“啧,还能不能更恶心。”方洵九白了他一眼,合上桌面的资料,拍手道,“那么,我说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几人同时坐直身体。
方洵九道:“苏德安那边,我坑了这娃这么久,确实也欠他个人情,既然消息传回了统战部,相信不久巨坦人的母星也会得知,他能不能翻盘,只能听天由命了。经过这一战,我们也是伤筋动骨,现在已经进入暑季,离七月的洋流还有三个月时间,我们就先在这里休养,稳住阵脚,只要保持据点不掉,就是初步的胜利。”
“洋流?”贾维斯不解,“方小姐是说每年年中,从北至南的那几天台风期吗?”
“是的。”方洵九颔首。
贾维斯看向陆尧和罗杰斯夫,陆尧也不明所以:“方小姐计算这个时间干什么?”
“先不谈这个,时间到了,我会把所有的部署都告诉你们。目前,除了正规的防御部署,还有一件事,就是按照之前的方法,三个月以内,把所有佩特星原住民,以及我们五成的兵力,转移至蓝海湾。”
四人倒抽一口冷气。
贺子昂几乎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估到她想干什么。他脸色发白,紧抿着唇线保持沉默。
陆尧道:“方小姐,这样大规模动作会不会引起其他种族的注意?毕竟我们现在在蓝海湾的屯兵人数,已经超过了两百万。”
“不会。”方洵九肯定道,“变色人种经历这七场战役后,兵力大受折损,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找其他种族联合,我们只需要注意这个动向即可。虫族在安加拉峡谷一战,也尝到了苦头,按他们的性子,不会这么快卷土重来,只会龟缩在后观望情况。而巨坦人还在内乱,暂时顾不上我们的行动。至于海峡另一头的远古兽族……好了,我们不说太遥远的事。”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明白了。”
“那么,罗杰斯夫你负责转移兵力,陆尧负责注意各方的动向,贾维斯。”
“我在。”贾维斯当即挺胸。
方洵九似笑非笑地道:“考虑到你要照顾家属,就先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活儿,你负责调遣侦察队排查雇佣兵的行踪。记得,不要暴露,有消息了先回传。我们现在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和火力,不适合正面硬碰。”
“我……”贾维斯语塞,瞪了半天窃笑的其他两名上将,才抗议道,“方小姐,我并没有家属要照顾!”
“我这不是看你和唐尼基友情深,想多给你们一点相处的机会吗?”
“方小姐!”
方洵九耸耸肩,不再继续这个无良话题。
“好了,各自行动吧。”
贾维斯咬着牙愤愤不平,被陆尧和罗杰斯夫左右一架,带出了指挥部。方洵九见人散去,又低下头,神情恍惚地翻开资料。
贺子昂一只手按在她手中的资料上,皱眉道:“你该休息了。”
“我不累。”方洵九挥开他的手。
“你知道你在这里待了多少个小时吗?”
“不知道。不过你放心,我自己有分寸。”
“方洵九,”贺子昂站起来,眉峰拧成一条线,“你是在逃避。事情已经发生,你再怎么样不想面对事实也没用。那是弱者所为。你曾在斯特城口口声声教过别人要一视同仁,你现在还能做到吗?”
方洵九一顿。抬起头来,对上贺子昂的视线。
“那是战场上的规则,这里,不是战场。”
“你……”
“如你所说,我现在的确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因为他不是被我选择的必要牺牲之人。他在青春正茂的年华,用身体为我挡了一颗子弹,我……无法淡然地去面对。”
“方洵九……”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贺子昂沉默。
方洵九的视野里覆上了一层白雾:“我这一生教过不止一个学生,但还没有亲手送走过谁。我给祁言规划了一条很长的路,可是,他却倒在了这里……”
说到最末,话音里不觉又带了一丝哽咽。
贺子昂仰头看向天花板,半晌,他才涩然道:“方洵九,你知不知道,你对祁言……已经超出了对待学生的范围。如果时间倒流,我希望挡在你面前的,是我。如果是那样,你还会难过吗?”
“覆水难收。”
“是啊,覆水难收。”贺子昂重复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原来你也是个和我们一样平凡的人。”
方洵九不语。
贺子昂转身朝门口走。临出门前,他仍是悉心叮嘱:“记得吃饭,如果累死自己,他的牺牲,就真的白费了。”
“……我会。”
这天过后,方洵九几乎是在指挥部住下。但凡贺子昂和几个上将去找她,都看见她在不知疲惫地翻阅资料,安排部署。她的身形日益消瘦,饭菜永远都只吃一小半,热羊奶端去也不喝,只问警卫要咖啡。贺子昂实在不忍心看她这种状态,其后,便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防护网的排查很快有了回应,经过五方共同确认,防护网并未出现过漏洞。这只能说明,银河系雇佣兵至少掌握了高速粒子传送带这种黑科技。但他们是受什么人指使,通过什么方式进行联络,这些疑问,并没得到解答。方洵九知道有些事急不来,对手一旦露出马脚,后续总会有破绽,只要耐心等待,就能钓出大鱼。
这么沉寂了半个月,天气彻底炎热了起来。连续几天的太阳一出,闷热感笼罩了整个冬冀城。就在这时,陆尧传来了消息,意城的巨坦军队发生了大规模内讧,萨尔的军师盖文身亡。而令人诧异的是,盖文并非死于内乱,而同样是葬送在雇佣兵的狙击枪下,据可靠消息称,那一枪本该瞄准的是萨尔,盖文只是意外中枪。
方洵九得知后,也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有好几天,她都总是徘徊在城西的原住民区域内,似乎在打听些什么。贺子昂知道她有七八天都没好好睡过一觉,忧心的同时,明白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祁言尸身的处理。毕竟在高温下,死去的人极易发生腐坏。
念及此,他找上了军医彭毅。
在“佩特计划”执行之初,联盟国为了保证参与这场战争的高级将领在战死后能够顺利回归地球,每位军医手上都少量持有一种能冰冻身体机能的特效针剂。贺子昂确定彭毅手上有这种东西后,便带着他一起去给祁言注射。
彼时,正值午后,阳光炙热。两人一打开祁言所在的房间,就感到热浪扑面而来。贺子昂开了窗,遥遥看着床上平躺的少年,晃眼过去,他的容貌似乎还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少了血色。脑袋下的枕头被风干成了暗红,显得触目惊心。贺子昂别开目光,叹了口气,道:“去给他注射吧。”
“好。”彭毅点点头,把随身的医药箱放在桌上,拿出一罐淡紫色的液体摇了摇,吸入一次性针管里,随后走到床边。他扒开祁言的领口,正摸到心脏的位置,忽然沉吟了一声:“咦?”
“怎么了?”
彭毅半天没回话。
过了两三分钟,他又在祁言的身上四处摸了摸,这才愕然道:“首长,您过来看看。”
贺子昂迟疑片刻,快步走了过去。
彭毅举着针管道:“这孩子的身体,竟然没有出现尸斑,这不正常。而且,在这种温度下,同一天死亡的士兵,已经开始腐坏,但是他却没有这种迹象。”
“这是……什么意思?”贺子昂干哑道。
他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祁言自主痊愈的念头,但转念一想,彭毅早就否定过这种可能。所以,他无法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彭毅神情凝重地翻开了祁言的眼皮,紧跟着又站直身体思考。
贺子昂道:“会不会是因为他的体质异于常人,所以,在腐坏时间上,也有所延迟。”
“不是没这种可能。”彭毅认同。
贺子昂默然一阵儿,还是道:“先注射吧。”
“嗯。”
彭毅弯腰准备扎针。就在针头即将刺破皮肤时,他再度心生疑虑:“这不可能啊!”
“又怎么了?”
彭毅指着祁言的脸道:“在前哨战时,他因为参战受伤,我主动去找过他,想替他治疗。但是这孩子,您也知道的,从来不肯让我近他的身。”
“说重点。”贺子昂失去了耐性。
彭毅急忙精简了词汇:“我是想说,首长您仔细看看,这孩子的长相是不是有点不同了?”
贺子昂登时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注到祁言的脸上。先前他并没有仔细观察过祁言的脸,这时经彭毅一提醒,他才蓦然发现,祁言的五官确实和死亡前有着细小的差别。他由于身材矮小,一直都是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加上长相青涩稚嫩,完全相当于一个人类十三四岁的少年。而现在,他的脸颊竟微微丰盈起来,眉目也长开了些,能看出是个正当十七八岁的状态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
贺子昂表情复杂。
一旁的彭毅还在喃喃:“从前哨战出发到现在,过去了半个月不到,他的死亡时间是在十一天前,不应该出现这种变化的。难道,那一颗子弹并没有损坏他的脑部神经?”
“有这种可能吗?”贺子昂反问。
彭毅摇脑袋,他现在,已经有点思绪错乱了。在他的从医生涯中,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案例。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敢用正常的医学知识去判断他目前的情况。”
贺子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先不给他注射这种针剂了,再观察两天。”
“好。”彭毅把针管放回医药箱子。
贺子昂叮嘱:“这件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方洵九。”
“为什么……”彭毅不解,“我听说,方小姐已经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了十几天,如果她知道祁言还有可能恢复,一定会很开心。”
贺子昂眼神一暗。
彭毅当即闭嘴。
他失神地走到门口,拉着门把手,静默半晌,才说:“我只是……不能让她经历第二次同样的情况。太过沉重的负荷,会把她压垮。”
彭毅一愣:“我明白了。”
“走吧。”
两人离开了房间。街上,一队巡逻兵走过后,再次恢复了无声的死寂。仿佛除了阳光的偏移,再没任何事物能够证明,在这个角落,时间正在缓慢流逝。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彭毅和贺子昂都在密切关注祁言的情况。一如之前,他的生长状态越发明显,体格从一米七三变成了一米九一,短小的单人床甚至无法让他落脚。而他的容貌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青涩尽褪,长成了一个面相极其出众的小伙子。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是在地球上,只要他顶着这张脸出现在大街小巷,很快就会被星探挖去。即使是彭毅,早就见惯了各种高科技手段,包括什么复制人机器人,但他也对祁言的这种变化叹为观止。
贺子昂仍是保持沉默,在祁言没有恢复呼吸前,他都不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方洵九。
方洵九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每天每夜都在承受自己辛苦拉扯出来的孩子为自己挡了枪的良心煎熬中。她夜不能寐,一合上眼,就会像做梦一样,一一回想起这三年和祁言相处的点点滴滴。索性,她只能用更高强度的事务来麻痹自己。
一眨眼,到了五月初。
日暮时分,冬冀城里铺开一片暖色橙辉。
方洵九从城西的原住民集中地走出来,慢慢踱向指挥部。她还在沉思,刚刚得来的消息。
关于神祭部落,这些原住民和祁言一样,知之甚少。只了解到大祭司有种操控万物的能力,不过这能力具体强悍到什么地步,没人知道。唯一肯定的是,这个部落清一色全是女性,除非她们主动联系,别人无法探得她们的行踪。
两个种族的指挥官先后受袭,方洵九列出了几个可疑人选,神祭部落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始终缺少证据,又没法找到神祭部落的人,只能先把心思按下。
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身体的重负。慢悠悠地走到巷子转角,她冷不防看见几米开外,一名七八岁的小孩正蹲在那处。看他的容貌,应该是佩特星人。那孩子拿着一个小铁锹,专心致志地铲土。方洵九左右没事,好奇地走到他边上蹲下,撑头问:“瓜娃子,你在干什么呢?”
“瓜娃子”抬起头瞥了瞥她,继续铲土。
方洵九啧啧:“在挖金子吗?这么认真。”
小孩噘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方洵九听不懂,虚心道:“会说地球话吗?”
“哼。”小孩慢吞吞地,用不怎么纯正的中文别扭道,“地球话,有什么难的。”
“哦,这么厉害。”方洵九难得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又指着他的小铁锹,“你在挖什么?”
“秘籍!”
“What?”方洵九吃惊,“怎么你们星球上,还流行武侠文化吗?”
小孩没理她的嘲讽,没好气地道:“那个,军营里的叔叔说了,挖到秘籍,我就能学习打仗,把你们打跑。”
方洵九站起来:“是哪个叔叔这么不负责,你跟我说,我去教他做人。”
小孩想了想:“陆……尧。”
“……”
卧槽,陆尧,看不出来你耽误下一代这么有见地!
方洵九一边腹诽,一边偷笑。见小孩五官都拧成一团看她,她慌忙敛了笑意,干咳一声:“你继续挖。”
正要走,小孩忽然扒拉住她的腿。
方洵九一愣,心想这孩子不是个自来熟,即将认她当妈吧?这个想法刚刚落下,小孩就眼巴巴地望着她问:“你知道,方洵九在哪儿吗?”
果然是要认妈妈。方洵九一哆嗦,紧张地问:“你找她干什么?”
“长老们,都说她打仗厉害,我要跟她学。”
“学什么?”
“学打仗。”
“学打仗做什么。”
“赶跑你们。”
“……”
方洵九蓦地眼眶一热,鼻头止不住地发酸。这段对话,似曾相识。她恍然想起,在斯特城的城墙上,那个满脸倔强的少年,也是这样回答她。方洵九仰起头看天际,好一阵儿,才勉强挤出个笑,重新蹲下来,捏小孩的脸:“方洵九,不教学生了。”
“为什么!”小孩失望地大喊。
“这个问题,现在说出来,你不一定明白。”方洵九语带痛楚,还是拍了拍他的头,调笑般地道,“这样,我和你做个交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去帮你问问方洵九还收不收学生。”
“真的?”小孩惊疑不定地撒手,“你和方洵九很熟吗?”
“那必须!”
小孩撇嘴。
方洵九:“我去,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相信我?”
“嗯。”小孩嘟哝,“你一看就是当炮灰的料,怎么可能和方洵九很熟。”
方洵九深呼吸:“来,你告诉我,方洵九在你想象中是什么样子的。”
“她有巨坦人那么高。”
方洵九:“……”
小孩贴胸比画:“还有这么壮实的肌肉。”
我他妈……
我他妈即使胸是38F也不可能这么大啊小弟弟!方洵九咽血。
小孩还在道:“她的眼睛有这么大,会喷火。”
“好了好了。”方洵九听不下去了,“听我说,我和方洵九……喀,方洵九真的很熟,你到底要不要回答我?回答了,你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当她的学生。”
“唔……”小孩犹豫片刻,点点头,“你要问什么?”
“娜吉莎,是什么意思?”
“咦,你就问这个?羞羞羞。”小孩满脸绯红地抱住头。
方洵九眼皮直跳。
小孩相当不成熟地道:“虽然我长得好看,但是我的娜吉莎已经有人了。你是不能看上我的。”
方洵九一脸茫然,吞了吞口水,尴尬道:“你可能误会了瓜娃子,我就是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已。”
“真的?”小孩严肃地确认。
方洵九郑重颔首。
小孩居然有点失望:“哼,我看你长得也不错,还准备把你介绍给我的好兄弟当娜吉莎的。既然你不要,就算了。”
好想手撕小屁孩怎么办。
方洵九忍了忍:“所以,娜吉莎究竟是……”
“就是妻子的意思。”
方洵九猛地一僵。
小孩咋呼道:“娜吉莎是我们的语言,意思是一辈子守护爱护的人,不能离弃,不能背叛。当我们族里的男孩子成年后,会在长老面前宣誓心中认定的娜吉莎,如果以后背叛了她,就要受到部落严重的惩罚。”
方洵九踉跄着站起身,扶住身边的墙。胸口处,仿佛刹那之间被破开了一个洞,痛意如山崩海啸,席卷过身体里的每处血脉。
她想起那晚在安加拉峡谷,祁言绯红着脸说出这个词。他的眼里,有着许诺般的郑重,只是,她当时都不明了。如今她才知道,这熊孩子一直以来暗藏的是什么心思,那些她看不分明的眼神,原来是缠绵悱恻的缱绻。他在听到危险这两个字时,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面前,不是因为把自己视作老师,而是视作……爱人。
方洵九晃了晃。
一场雨,下得毫无征兆。一望无际的乌云遮挡了刺眼的天光,绵密的雨丝如凭空升腾的白雾,顷刻罩住了这座城。方洵九摊开手,接住透明的水泽,恍然间,仿佛又看见那日掌心中触目的血色。她的喉咙哽得发痛,心头似盘踞着一团火,要将她焚为灰烬。有什么东西,在一刹那间,变得不同了。然而此时此刻,她半点也不想去探究。
小孩忽然道:“哎呀,下雨了!”
他的声音岔开方洵九的思绪,随即,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块木板,顶在头上,对方洵九男友力爆棚地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方洵九哑然一笑,揉了把他的头发,失魂落魄地往指挥部走。小孩莫名其妙地在后头叫了她几声,见她不回应,又咕噜两句,还不忘叮嘱:“记得帮我给方洵九说,我要当她的学生呀!”
方洵九一顿,扬了扬头,笑得越发苦涩。
与此同时。两条街之隔的唐尼房间内,四个上将正围着一张方桌交流谈心。唐尼这个老光棍当初被派遣到佩特星时,什么都没带,就带了一整个行李箱的烟,和两瓶82年的酒。现在一瓶酒摆在桌上,四个杯子都盛得满满的,分别放在几个上将的手边。
唐尼一边抽着烟,一边跷着二郎腿道:“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贾维斯抿了一口酒,被浓烈的酒味熏得眯起眼睛:“还能怎么办,你有解决方法吗?”
唐尼闷声不答。
罗杰斯夫叹口气:“将近二十天了,方小姐还是不肯面对那小狼崽子已经身亡的事实,我几乎都没见她休息过。再这样,她的身体怕是要吃不消。”
“首长就没有半点动作吗?”唐尼灌了半杯酒下肚,“照理说,他对方小姐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会儿正是他表现的好机会,他就不能安慰一下方小姐?”
“首长已经两个星期没出现了……”罗杰斯夫接话道。
唐尼看向陆尧。
其余两人也看向陆尧。
毕竟,陆尧作为贺子昂的头号脑残粉,跟他的时间最久,应该对他最为了解。三个人都想通过他知道,贺子昂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陆尧见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是摇头。
唐尼狠吸一口烟:“说实话,其实首长的想法也不难猜,方小姐性格太强势了,首长的话不一定能对她起作用,他只是不想再看见她逃避的样子。”
几人沉默。
唐尼又道:“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么几年下来,方小姐对那小狼崽子,的确是不同的。我有些时候都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只是单纯的师生关系。”
“你想多了。”陆尧不满。
“是吗?”唐尼掐灭烟蒂,“你还记不记得打下路约这个据点时,祁言因为在前面的战役里受伤,方小姐安排他在就近的据点休息,没有跟上来。攻城战结束后,方小姐有几天严重失眠,彭毅开了药也不管用。”
“当然记得。”贾维斯瘪嘴,“那几天你们有谁没半夜被方小姐拉起来聊过爱情偶像剧的发展方向?”
三人:“……”
很好,看表情,大家都经历过半夜被方洵九骚扰的恐惧。
唐尼默了默,给自己加满酒:“我的重点是,后来祁言归队,方小姐的失眠就不治而愈了。”
陆尧闻言,粗鲁地把一整杯酒倒进喉咙,然后把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瞪着唐尼。
唐尼摊手:“嘿,伙计,你就算把眼睛瞪出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首长再不加把劲儿,我觉得他就要出局了。”
“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陆尧气结道,“我不认为,方小姐对祁言,是除了师生关系以外的感情,还有,首长的做法,用不着我们几个来评判。”
“这不是聊天吗?”唐尼翻白眼。
“我们应该思考的,难道不是怎么让方小姐从阴影里走出来吗?”
“是啊。”唐尼头疼地说,“但是,我没有任何可行性建议。”
“我也没有。”贾维斯闷头喝酒。
罗杰斯夫跟着摇脑袋。
“说来说去,我们几个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方小姐自我折磨。”
“如果……祁言这小狼崽子还活着就好了。”贾维斯总结道。
唐尼和罗杰斯夫立即附和:“是的。”
陆尧无比心塞,又拿起酒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唐尼忙阻止:“嘿!这酒是拿来慢慢品的,要买醉,去隔壁找警卫队长拿二锅头。”
“……”
陆尧起身就要走。
蓦地,房门被人打开。一股冷风钻进房间,几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抖。方洵九倚在门框上,脸色惨白,浑身都被雨湿透,活像个落汤鸡。四人一惊,方洵九已经自顾自走了进来,坐在陆尧原本的位子上。
“你们在讨论什么?”
四人面面相觑。唐尼尴尬地笑道:“没,就是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哦。”方洵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望着墙角发呆。
她不说话,几个人都不敢先开口。沉默许久,方洵九像是回了神,对几人道:“指挥部太安静了,有点冷清,我来听你们聊聊天。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该说什么说什么。”
她这副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看得众人心口一紧。
唐尼支吾一声,还是没想到该用什么话题来岔开思路。
房间里重归死寂。
方洵九呆坐半晌,似乎觉得不妥,站起身来,转向门口:“也是,有我在,你们大概不能尽兴,我回去了。”
“不是的。”陆尧拉住她,急忙给唐尼递眼色。
唐尼手忙脚乱地道:“对,我们完全不是怕给方小姐添堵,我们只是……只是一时之间没找到话说。来,贾维斯,你先谈谈你老婆最近给你戴了几顶绿帽子。”
贾维斯:“……”卧槽,你是要死基友吗?
唐尼挤眉弄眼。
贾维斯狠狠咬牙,随后掰手指头瞎诌:“一、二、三,太多了,数不过来。”
唐尼:“那你还不和你老婆离……”
“婚”字还没说出口,方洵九就走回桌前,拿起酒瓶,问:“谁的?”
“我的。”唐尼哽了哽。
方洵九直接道:“没收了。”
“……”
说完,她拎着酒瓶,全然无视了几人蒙×的表情,慢慢晃出了房间。等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雨幕中,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上将才开始互相埋怨。
“唐尼,难怪你是老光棍,你看看你都瞎掰些什么!我们完全不是怕给方小姐添堵?你这不是摆明了我们在聊祁言这小狼崽子吗?”
“我要是这么清楚女人该怎么安慰,现在和我睡过的女人都可以举行一届世界选美大赛了。”
“呸!”
“好了,别扯淡了。”陆尧皱紧眉头,“方小姐状态不对,我担心她出事。”
“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要不要通知首长?”罗杰斯夫道。
几人一致认可。但是,由于带酒上战场还违规偷喝是要被罚裸奔的,所以,这个锅该谁去背,让四名上将一时产生了分歧。
十五分钟后,四个人决定采用最原始的方法,石头剪子布。
再然后,半分钟过去,唐尼成功发挥了他逢拳必输的特质。
三个人默默看着他。
唐尼默默看着自己出的剪刀,恶狠狠地啐道:“Shit!”
贾维斯拍他的肩:“愿赌服输,去吧,伞就在门背后。”
唐尼挣扎:“不来个三局两胜吗?”
三个人相当有默契地望墙角。
唐尼:“好好,算我输!”
挨个儿鄙视了一圈自己的战友们,唐尼拿起伞,以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感,迈出了房间。三人激烈鼓掌。
唐尼:“……”这种战友,死了算了!
无可奈何,他只能往贺子昂的住处走去。
途中,他不慎踩了一裤腿的泥水。正暗自骂着,他冷不防抬眼一看,旁边,正是祁言安置的房间。而此时,那房间里,明晃晃地亮着一盏灯。透过磨砂的窗户玻璃,他清楚地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形,正独自坐着。唐尼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布满鱼尾纹的双眼不由得睁大,失声道:“Oh,my g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