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不断有传闻说乾元山庄水刑狱里囚禁着数十名身手顶尖的江湖败类,长期被困于潮湿腐朽、暗无天日、齐腰深的水潭内,潭水销魂蚀骨,最终只想一心求死。这三个字如尖锥刺痛了夷姜的耳膜,娇润的身躯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只是我一生没伤害过人,没做过一件坏事,上天待我不公!”
“夷姜姑娘何必意气用事?坊主的敌人从根源上并不是姑娘的敌人,只要姑娘肯弃暗投明,万事尚有转圜。若执意罔顾性命,姑娘生平的抱负怕是再也无法实现了。”
夷姜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暗悔刚才的粗心鲁莽,想到尚未达成的复仇计划。坦白固然痛快,但于复仇无益,就这般去见九泉之下的母亲?不可。思前想后,必须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便和气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坊主的目标都有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份量很重,不值得众位请我进屋吗?”春日雨夜的寒冷令夷姜重拾斗志。
谢无双缓缓走过去,“夷姜姑娘,我扶你起身吧。”
夷姜嘴角微微一提,将手递给谢无双,又被孟松承拦下来,“且慢!人是我打的,还是我来吧。”他把剑鞘的一头递给她,显然对她生了提防。夷姜不情愿地握住,身体便如弧线一般被拽起。
刚进船舱,夷姜一注目光投向谢无双,又道:“这湿衣裳实在难受,有没有替换的衣衫借我一用?”
“谁出门看戏还备套衣裳?你要是冷,就用这薄毯盖在身上好了。”孟松雨伸手一掷,将薄毯扔到她怀里。
夷姜将薄毯展开,往身上一裹,用长长的指甲整了整发,心中隐隐有了对策,以日常慵懒的口吻缓缓叙道:“说到底这仅仅是美人廊每年惯例的游戏,是白千玉的说法让众位太过较真了。比方说,第一年杀死羞辱乐艺目空一切的居士,第二年杀死抛妻弃子自我标榜的丈夫,第三年杀死迫害妇女残忍粗暴的流氓,第四年杀死道貌岸然的偷腥道士,今年我们决定杀死秘密潜入宋境的外族细作。”
孟松承的薄唇轻蔑一提,连连冷笑,“哦,细作?”
“没错,云漠光就是我们锁定的其中一人。西夏权臣没藏讹庞派她潜入大宋,刺探军情。我们的人一路跟踪她、观察她很久了。”夷姜很庆幸夏和越刺杀没藏岐身受受伤,被自己救起,顺便得知了云漠光私会没藏岐的事情。此时加以编造,正好派上用场。她的言辞越来越正义凛然,“我们杀她是为民除害。”
一片隐晦的乌云涌入蒋术奇的眼睛,令他平静的语调中增添了轻蔑的语意,仿佛根本不把夷姜放在眼里,道,“若真依姑娘所言,漠光是西夏细作,在大宋长达两年,不去打探朝堂内情、官民忧患、边境情报,反倒谢绝与江湖人士网来,偏偏要与我等江湖浪荡子混在一起,岂非玩忽职守的很?夷姜姑娘,编造故事、诬蔑清白之人只会让你更快的丢掉性命。”
“蒋谷主,您尽管放心。坊主命我们其中几个姐妹去边境采买灵药,意外在三川口发现有西夏贵族假扮商人入宋。她沿途跟踪,结合相貌体征,推测此人正是没藏讹庞之子没藏歧。没藏岐马不停蹄,直奔江南。前天夜晚,他于太湖畔悄悄约见云漠光,她不是细作,谁是?此事你们尽管去求证。若有半分妄言,我宁愿自断舌根!”夷姜越说越镇定,显然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
这番斩钉截铁的话令孟松承信三分,反令蒋术奇信七分。
夷姜言谈语气的转变是令孟松承最怀疑的地方,殊不知半个时辰前,夷姜尚心事繁杂、前倨后恭、稍显唯诺,现在却顾虑尽消、镇定自若、正直坦诚,难道这就是她脱身的方法?
蒋术奇根本不在乎夷姜说的话真伪如何,只是习惯性从最坏的方向去打算。就算漠光根本不是细作,知晓了她与没藏岐相识的事实,孟松承怎么会轻易放过她,该如何护她周全?
“没藏岐前天夜晚出现在江宁?”孟松承疑道。
“没错。本以为快要得手,可云漠光将我们的人打伤,使得没藏岐得以平安离开。”
“看来是真的。”这句话是孟松承面向同伴说的。
夷姜观察众人反应,知道眼下她已逃出死局,不由得意,“乾元山庄乃当今武林世家之首,以维护江湖秩序、惩奸除恶、惩恶扬善为己任。孟公子更应率先垂范,决不能姑息云漠光这种狡猾之辈。”
孟松承道:“自然,乾元山庄不会做事不管。那柳白樱杀的人怎么回事?你们只有云漠光这一个目标吗?”
“坊主给我们的只有云漠光这一个名字,至于其他姐妹要杀谁,那是她们个人的事,与坊主无关,包括柳白樱。”
显然这番说辞令孟松承轻笑万分,“是么?”
“夷姜说的都是事实,且已知无不言。若是孟公子仍要怪罪于我,恐怕会有损乾元山庄明察秋毫的名声。”夷姜媚眼如丝,重现妩媚之色。
杯盏掷地有声扣在桌板上,令众人朝蒋术奇的方向看过来,“你们是何时断定漠光是西夏细作的?是前天晚上之前还是之后?”
“是……”
夷姜刚一迟疑,便被蒋术奇看穿,“夷姜姑娘临时想出来的说辞颇具说服力,但似乎时间对不上。白千玉刺杀漠光,应当是坊主的授意吧,毕竟先前两人并不认识。在那时,有何凭据证明漠光是细作?”
“我……白千玉与坊主关系亲近,自然是先一步知道她的底细。我知道晚,算是有情可原吧。孟公子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可能撒谎。云漠光是不是确实单独会见了没藏岐,待她来了,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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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果然不假。
初出茅庐、囊中羞涩的项安容眼瞅着一叠一叠的礼品全是自己的心头好时,原本青涩骄纵的高傲便不消失了。
云漠光暗喜,幸亏有蒋术奇的帮忙。虽然她已与梧桐谷来往一年有余,但在“财富”方面,梧桐谷总能给她新的惊喜,竟用闲云野鹤的外表掩饰住了资深生意人的内核。
此外,梧桐谷给的消息也是又迅速又精准,项安容果然贪婪,她根本不在意什么花魁的名头,只想把自己的钱包养的鼓鼓的,方便随时能跑路。云漠光为她准备的黄金首饰实在是投其所好。
“想让我帮什么忙,说吧。”项安容双目炯炯,兴奋又喜悦。
“明晚我要借项姑娘表演的场地做一件事。”
“跳舞还是抚琴?以你的身段,不跳舞可惜了。”
云漠光笑而不语。
眼前人神秘如斯、清媚交融,项安容懂得这样的女人在欢场上的杀伤力,便道:“随你,有了这些财货,你就是杀人都可以。”
“难得有一位美人廊的姑娘不在乎花魁节的排位。”
“那些劳什子虚名,本就不是我一介新人该奢望。”项安容直率通透,又保留着一丝天真,“只要让我不要像她们一样苦大仇深,谋求一个舒适的前程就好。”
久经世事的云漠光反倒显得成熟,“项姑娘,尽管我们交谈顺利,但还是要提醒一句,如此愉快的合作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那是自然,坊主若是知道手下人敢这样胡来,定会找我的麻烦,我胆子小。”
事情进展的颇为顺利,要感谢蒋术奇的鼎力相助。自美人廊出来后,云漠光一直在思考怎么才能将这份人情还给他。
湖水被雨滴打皱,杂乱的形状如同她的头绪,理不出来。漫无目的的在雨中撑伞缓步而行,云漠光能听到沿途花魁押注吆喝之声,于是心思一动,花五十两给赔率高的项安容下注。不由一时自嘲,若想不亏,便要替项安容争花魁,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偶尔率性而为一回,心头累积的烦闷被一扫而空,畅快无比!
要赢,还要双赢。接下来的十个时辰,她必须争分夺秒的筹备才行。
沿途食肆飘香,想到蒋术奇或许未进晚餐,便停下步子买了些促进消化的点心,细心包好,一手撑伞,一边用身体护着,飞身返程。那艘熟悉的客船就停在百丈远的湖面上,微微发光的船身像盛满酒的夜光杯一样,安静夺目。
她无声的落到甲板上,预备给蒋术奇一份惊喜。就在这时,倚在门畔的云漠光听见蒋术奇的话,“你们相信夷姜的话吗?”
孟松雨犹犹豫豫道:“云漠光看样子不像是西夏细作,但夷姜的话倒有几分道理,不然怎么解释她与没藏岐见面的事呢?”
云漠光心头一凛,夷姜到底同他们说了什么?夷姜怎么会知道自己同没藏岐见面之事?难道那晚逃走的人是她?
谢无双心思细腻,想的更深,道:“没藏岐是西夏权臣之子,是没藏皇后的外甥,云姑娘单独会见此人,势必要问个明白。”
孟松承目光犀利,道:“这一点正是我所担心的事情。我不认为云姑娘会是细作,一个细作怎么会值得没藏岐专程赴会,她,一定还有其他的身份。”
闻此云漠光头皮发麻,若是顺着没藏岐这根绳,被孟松承摸到她的身世,后果不堪设想。果然,她讨厌孟松承是有原因的!眼下必须巧妙地消除他们的疑心才行。
孟松雨纳闷于哥哥的说辞,“若是外地人问路呢?她孤芳自赏的伫立在湖边,会不会有人见她美貌主动搭讪?疑心病太重,会把友情耗损完的。其实,我们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啊,蒋家哥哥。”
“我愿意为漠光担保,她决不会是细作。就算她见了没藏岐,谁也没有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凭什么先入为主以有罪认定?”
谢无双眉头微蹙,“说的也是,还是等云姑娘回来,当面与夷姜姑娘对峙,可好?”
云漠光在甲板上跺了三声,推门进来,目光停留在夷姜的身上,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这位便是夷姜姑娘了,真是久闻不如一见。”
她把雨伞收好,放在船舱外面。又把怀里的点心放到蒋术奇面前,“术奇,这是夜宵,你要是饿了就吃一点。”
蒋术奇让出来一块位置,让云漠光坐到旁边,赶紧倒了一杯姜茶给她,“下雨天潮气重,喝点热茶祛湿吧。”
云漠光一口气将茶喝光,“刚刚不小心听见你们的谈话,夷姜姑娘亲眼见到前天晚上我偷偷去见没藏岐了,是吗?”
“虽不是我亲眼所见,但夏和越看见与我看见没有区别,我相信她的话。”
云漠光点点头,似乎认可了她的观点,“她是去刺杀没藏岐的?”
“没错。”
云漠光一笑,舒了一口气,“不是来刺杀我啊,要是提前说清楚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出手太快。”
夷姜一喜,“你承认前天晚上在湖边了?”
云漠光点点头,坦然道:“我的确在湖边。”
“那好,我希望云姑娘继续保持诚实,和你在一起的是没藏岐吧?”夷姜很满意云漠光的回答,对自己编造的故事已然成竹在胸。
“我是去见勒喜的,她是我从前的朋友。几年不见,我十分关心她的近况,便和她聊了很久。话间,她的主公的确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呵。”夷姜对这番解释不屑一顾,“你拿什么证据证明?”
云漠光将疑问原封不动的还给她,“你拿什么证据证明?”
“我——”夷姜喉头郁结,说不出来话。
“你我各执一词,你没有证据证实你的推断,但我也没有人证佐证我的说辞。就看孟公子如何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