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颈处的青紫淤血,像在皮肤上钻了一个洞,恐怖至极。
整个左臂沉重的无法抬起,轻微触碰,酸痛难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一重创让康复之路直接走进了死胡同。
头两日制作的止血散对内伤也派不上用场,不禁令人气馁。
要是有现成的金创药就好了……
三里之外的山野小路上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
侧耳一听,一人、两人、三人。根据脚步声的节奏,云漠光辨别出领路的是孟松承无疑,可后面跟的不像是南前辈和于大夫。
是谁?
刚穿好外衣,也许是冥冥之中的记忆在提醒,云漠光突然意识到脚步的主人,是蒋术奇和方旭。久违的安逸时光沿着归路重回脑海,恍如隔世。
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个上下,重回平静。
索性,既来之而安之,坦然相见吧。
云漠光扯了扯满是褶皱的衣衫,抬起唯一能活动的右臂,抓起案头上的木梳,将疯乱的发丝尽可能梳整齐,避免过于落魄吓到他。
来到房门前,蒋术奇欲敲门时,心里有一丝犹豫。被孟松承看出来,便抢先一步说,“蒋兄,劳烦你等一等,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摸不清漠光的想法,蒋术奇也不想过于冒失,便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应允。
初生的晨曦从敞开的门缝挤进来,呈现出崭新的柔和,在来人高大的身形四周镶嵌了一圈光环,刺得云漠光睁不开眼睛。
待来人缓缓走进,她睁开眼,对上的那双长眸冰凉剔透,带着嗔怪和怒意,道:“这么迫不及待。”
是孟松承。
云漠光毫不客气的瞪回去,道:“我刻意躲着,倒是你自作主张。”
“碰巧在山脚遇见,我不是有意的。”
“南前辈和于大夫怎么样?”
孟松承示意她安心,“父亲没有为难他们,山庄的人马已经撤离宽口镇了。”
云漠光如释重负,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明媚,“太好了,总算没有祸及他人。孟松承,把拐杖递给我,我要起身。”身形一转,腿已经荡在床边,准备站起来。
“你和蒋兄又不是不熟悉,用得着如此客气吗?”孟松承嘴上批判,该帮的忙是一点也没有落下,把拐杖放在她身侧,扶她起来。
云漠光顿感生疏无措,“太久没见了,该有的礼节不能废。他千里迢迢赶来,我自当尽我所能相会。”
“随你,反正往后由他照顾你。”
“你这就要走?”一阵猝不及防,云漠光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直线。
“早走晚走总归要走,还不如占个先机。”
“是啊。”云漠光点点头,道理是这样的。
久未站立,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让云漠光的嘴唇失了颜色,她重复道:“有我在,我可以帮到你的。”
“云漠光,即便我不是薛檀枞的对手,也没有拿你当挡箭牌的打算。你是不是不太明白男人,男人的一切若是依靠女人获得,岂非颜面尽失。”他的态度强硬非常。
话不投机,孟松承决定打开房门,请二人进来。
逆光之下,一道缥缈轻盈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口。
轻盈的风吹过发间,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般的香气。
云漠光盯着熟悉的那张脸,印象中的他,绝不像今日这般清瘦,双颊凹陷,鼻梁瘦削,下颌尖锐,较重病卧榻之时还要瘦上三分。
眼前的云漠光病容憔悴、弱不胜衣,远没有先前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蒋术奇心疼的要命,但能与她团聚,总归是开心的。
相思熬人,见他瘦成这样,云漠光心中愧疚,唤道:“术奇,好久不见。”
她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全然忘记拄拐的自己。一步尚未踩实,便又往前一步,脚下一浮,眼见便要跌倒。
孟松承手疾眼快扶住她,她也熟练地抓住他的胳膊撑住。
他满是无奈和担忧,蹙眉道:“小心点。”
她自知一口吃不成胖子,康复之路仍然漫长,软声道:“是我心急了。”
见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熟稔不少,惹得蒋术奇心里不是滋味,酸涩无比。
孟松承将云漠光交给蒋术奇,借口离开,“山里的野味味道很好,我去准备准备。”甚至有意成人之美,顺便将方旭叫出了房门,安排了一份熬药的差事给他。
蒋术奇本有些气馁,可一瞧见云漠光双足赤裸,尚未来得及穿鞋,忽然展颜一笑,所有的疲累悉数化为乌有,“连鞋都忘了穿?”
云漠光忙把脚收进裙摆里,“一时心急。”
“漠光,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蒋术奇轻叹一声,宛若得偿所愿般的满足。
云漠光认真的看向他,思念压皱了他入鬓的长眉,画沉了清澈潋滟的眸光,在幽静静谧的眸底,燃烧起炙热的暗潮。这湾暗潮如熔岩般滚烫,在她心上烫出深疮,滚滚的歉意像春生草木,在心间绵绵延延。
“对不起。”即便是朋友,她也应当道歉。
见她双眼微红,蒋术奇喉咙一紧,丝毫不忍心责怪。即使求而不得的感觉令自己痛不欲生,他也甘愿化作一叶扁舟继续在浩瀚无垠的汪洋里孤独前行。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才会一声不吭的离开。”
“你总是把我往好处想。其实那天晚上我有想过去找你,走到半途,听闻我的朋友有危险,只好背向而行。后来我发现,还是不要牵连你比较好。”
扫视一圈,床底有一双女子的浅口布鞋,蒋术奇便弯腰取来,俯身帮她穿好,“你为我考虑,可没有你的下落,我怎么知道你是否安全。”
锁骨的疼痛一阵一阵扑来,云漠光鼻子泛酸,解释说,“好不容易才从阎王爷手里把你的命抢过来,我不愿再让任何不幸的事情降临在你身上。作为朋友,我想让你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漠光,也许我能看到的未来与你选择的不一样。”平静的话语里包含着无比的坚定。
“你不知道,我的过去……很复杂,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她想起伯宁萱、没藏岐、勒喜,仿佛跟她粘上关系的人,似乎终会在命运的漩涡里,求不到一个好结果。
蒋术奇一笑,“你身上流着云朝林的血。你是西夏人。你有数不尽的敌人,数不清的麻烦,可那又如何?我还是抑制不住去喜欢你。”
一时更深处的秘密都挤到细窄的喉咙里,令她感到窒息。
“你当真没有想过,到底我为什么会去见没藏岐?”
间谍论,蒋术奇向来不信,道:“你说过是去见朋友的,那位朋友是没藏岐的属下。”
云漠光摇摇头,“我是去见朋友的没错,可我也认识没藏岐。我和他之间一句两句说不清,但若非我被人陷害远走他乡,两年前,我就是他的新娘了。”
“他是你……逃婚的对象?”
没藏氏乃除西夏王室之外的头号贵族,没藏歧的未婚妻同样会是权臣或者贵族之女。那么漠光的身份……
“说起来很久没用本名来介绍自己了,我复姓伯宁,单名一个枫字,是黑水城燕军司伯宁氏长女。”她一展笑颜,大漠孤烟、塞上绿原的故乡如一幅黄绿色调交融的画卷浮现在脑海中。
蒋术奇怔怔的没有接话。
“你是不是在想,我说的与你调查的不一样?”
诧异和羞燥出现在他的眼睛里,呼吸都随之静止,“你知道我调查过你?”
“我知道。但你拿到的情报是假的,是檀枞捏造的。”
“这是你不告而别的原因之一吗?”
“不是。只是我再不离开,卫慕派来的杀手也不会让我安宁。没藏歧的新一任未婚妻正是静塞军司卫慕氏次女。”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因为……我的画像回到了故乡。”
蒋术奇更是五味杂陈,“怪不得没藏岐会找到这里,怪不得会有刺客来杀你,原来竟是我弄巧成拙。”
“在江宁遇见的杀手便是卫慕元虬派来的,一旦失败,会有更多杀手到来。檀枞帮我处理了野利兄弟的尸首,不过是拖延的权宜之计。尤其没藏岐悲惨万分的死在了岘山,宋夏之间必会引战,无论是没藏氏,还是卫慕氏,都不会善罢甘休。两国百姓视为仇敌,我不想你因为保护我、维护我、连累你成为汉人的叛徒。”
蒋术奇思量片刻,郑重望进她的眼睛,说道:“我赶到银杉林时,看到了崖边的血迹。崖下疾风呼啸,波涛浩浩,不见你人影,才知道你胜过我生命里拥有的一切。不管你是汉人还是西夏人,都无法改变我的心意。人生匆匆,若凡事不能随心所欲,枉来一遭。只要你愿意,从此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一番话字字真心,宛如一块重石压在心口,云漠光随即便要婉拒,“术奇,我同你讲过,有喜欢的——”
蒋术奇及时的打断她,“我知道你暂时没有办法接受我,但就算是朋友,我也愿意。你不要有任何负担,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你的身体养好。至于将来,把一切交给命运决定。”
云漠光被他感动,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术奇,你不要犯傻,我是要去救檀枞的。还有,柳白樱。”
此时此刻,她内心复杂,塞满心事。
担心天机紫微宫的无妄屠杀……
担心薛檀枞和柳白樱会大开杀戒……
担心梧桐谷的百年清逸被打破……
担心卫天雪被当做筹码被逼上绝路……
担心来不及偿还孟松承的人情……
担忧爬上了云漠光的面庞,话到蒋术奇嘴边又折了回去,柳白樱身故的消息到底该不该讲?
两人沉默相对的时间一久,反倒被云漠光察觉出异样。
起初她还以为是卫天雪的原因,“在担心卫大小姐吗?”
蒋术奇才想起这一桩事,问道:“你知道天雪被人掳走了?”
云漠光点点头,“前脚我被薛姑姑救走,后脚她便掳了卫大小姐随行。”有意避开薛檀枞在此间的作用,以减少蒋术奇对这个名字的敌对目光。
薛姑姑?
看来她们之间恩怨已经解开了。
蒋术奇面色不悦,“我记得薛荻还派人追杀过你。”
云漠光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解释道:“柳白樱善于教唆挑拨,让她误会了我的来意,现在误会解开,她将我从沈照晖的手里解救出来,功过相抵吧。”
“前段时间,你和薛檀枞在一起?”
“不过几日。”
蒋术奇克制着不平之气,继续说道:“你和红鹰决斗时,薛檀枞在哪里?为什么没有立即救你?”
云漠光双眼微酸,胸口发闷,叹道:“真是好笑,你和孟松承都认为我看不穿。”
蒋术奇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反倒是云漠光迅速平静下来,将话题回正,“你可有卫大小姐的下落?”
蒋术奇的语气缓下来,“我查到天雪被薛荻带进了曹山山坳。那里距离空闻山不远,应该是薛荻提前预备的落脚之地。”
“局势多变,还是尽早派人前去查证。一旦转移,行迹难寻。卫大小姐受此牵连,定会吃不少苦。”
作为薛檀枞制衡卫照知的重要筹码,卫天雪在复仇计划中至关重要。云漠光希望她平安,也希望不只她一人平安。这颗棋子被救出的时机甚为关键。
蒋术奇怅然道:“希望天雪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再不要鲁莽行事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五年前的遗憾。”
蒋术奇也感到无奈,“希望她平安归来,能想通。”
云漠光一时心有戚戚,“我也希望薛檀枞和柳白樱都能活着。”
看到对面清俊无暇的面容一紧、咖黑透亮的瞳孔一暗,云漠光猜出蒋术奇有所隐瞒,“术奇,你有事瞒着我?”
犹豫的眼神、刀锋般的薄唇悉数倒映在云漠光的瞳孔里,她听到蒋术奇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听说,柳白樱已经自绝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