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的黑烟还游荡在地面,两道幼小的身躯缓慢的匍匐着,逃脱了浓烟的魔爪,爬了出来。瞧不出本来面目的熏黑的小脸,对着认不出模样的家园漠然的流着眼泪。
“走吧。”六岁的柳白樱提醒道。
四岁早慧的薛檀枞扭着身体,蹲坐在温热的土地上,瞧着家园的亭台楼宇都成灰烬,半空飘着的闪亮灰尘将天真单纯的黑色瞳孔镀上一层厚重的复杂阴沉。
幼嫩的脸上低垂着脑袋,终于用胳膊拄起身体,站了起来。
“走吧。”柳白樱走过去拉薛檀枞的手。
薛檀枞突然甩开柳白樱的手,跑到浓雾边缘,捡起了一块铜板。他怔怔的看着这枚被熏黑的钱币,吸引来柳白樱的围观。
她悲哀的想着,提醒道:“就一枚铜板,买不到什么东西。”
“它是无价的。那些坏人抢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个了。有它在,我们就不会忘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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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竞秀,云海浩渺,金辉夺目,宛若仙境。
许是空闻山聚集了太多的英灵,当阳光照在薛檀枞身上的时候,有如凉风过境。世上总有一些人,意外的再也看不到下一刻的风景。
他和柳白樱本是幸运的,在屠杀和火光的双重玩笑下,承载着三十七人的求生希望,在死神的注目下,得以存活,进入无极门开启了新的人生。
本该应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没想到柳白樱这一生也匆匆。
当登山道沿途开满的簇簇野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悲悯的神情浮现在这张冷漠的面孔上。花,倒是比十八年前开得更艳丽了。那些生的意志,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身黑衣的薛檀枞旁若无人的走进了残破的闻空山庄,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唯独他怀里的白坛,受人瞩目。
明明目标人物就在眼前,可听说了他的高超身手和狠辣手段,山庄内外蹲守的人马都不敢上前。
“不怕死的,可以留下来。”他的声音很低,可偏偏能让所有人清晰的听见。
那些人不敢忤逆上峰号令,在草丛里匍匐得更低,将身躯隐藏起来,面面相觑。当四枚细小的石子以迅疾不及掩耳的速度悬停在东、西、南、北四方向的站位最靠前一人的眼珠前一寸,强大的气旋四周盘桓,犹疑不定的人们终于意识到生命的可贵,轰然而散。连同飞鸟兽虫,都感受到这种仓皇的躁动,冲上天空。
当山庄四周再无其他生命的踪迹,他终于开启机关,走入了暗道。
暗道里有薛荻带领众人在等他。
泛着幽火的暗道,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像把十八年的乡愁都容纳进去;足够冗长的台阶,让他的脚步声稍显沉重,像把天地孤独的悲伤都坠在重心。
每往下迈一步,便是比无情更薄情一分。
漠光。
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不要来。
他在内心祈祷。
终于到转角处,他交换墙面的东南西北四块石砖,暗室门应声开启。
暗室的黄金散发出低调的古铜色,凝聚成瞳孔里的一点光影,在他抬眼的一瞬,仿佛世间再也没有如此瑰丽的眼睛。
众位女子被他身上散发的孤傲荒寂的气质所吸引,舍不得移开片刻目光。
“枞儿,你终于到了!”薛荻欣喜万分,这一刻足足盼了六日。尽管暗室里备了足够的水和食物,但长时间不见日光,不免打击士气。
“姑姑。”薛檀枞也不免抱歉。
“这是……”薛荻盯着那只掌心托着的白坛。
“是白樱的骨灰。”
暗室里一阵无声喃喃,震惊又好奇。
“怎么回事?”薛荻担心事有变故,替众人发问。
“毒症无根治之法,白樱她……不想拖累大家。”薛檀枞想了一个绝佳的理由,望向每一双投来目光的眼睛。
薛荻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命运造化。众姐妹,柳白樱虽与我们相识不久,但总算与我们风雨同舟过。我们一起为她超度,好让她黄泉路上走的热闹些。”
二十余人纷纷盘腿而坐,双手合十,冥想祈祷。虽然仅仅一炷香的时间,但团结一心的温暖让薛檀枞内心的冰寒消融掉一半。接下来,他要为这些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子努力了。
“这些黄金是怎么回事?”冥想结束,薛荻走到堆成墙的黄金面前,边抚摸边纳闷。
“如您所见,这就是父亲利用贩毒赚取的不义之财。”
“这么多?”薛荻掩饰不住惊讶,如果每一块金砖代表的是数个家庭的破裂,那么这四面金砖垒砌的墙承载了多少罪恶呢。
薛檀枞嗤笑,“秦始皇为了建造阿房宫,举全国之力,尚不能完工。这天机紫微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脚下的地宫连接着四周的群山洞府,就算将这间暗室塞满黄金,也是远远不够的。”深层之意,他没有讲出来。假如一味毒药,得十两白银,即一两黄金。这满屋的黄金,得贩卖了多少味毒药,算计了多少条人命!
薛荻垂下头颅,反驳道:“大哥实在该死,可罪非他一人之罪,是世道之罪。那些亲自将毒药下到同伴、首领、敌人甚至是素不相识之辈的饭碗杯盏里的人,就没有罪吗?常言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纵观历史长河,哪一位上位者悲悯过胜利背后的家破人亡?连历史都信奉强者生、弱者死的铁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抢破了头也要进来分一杯羹,他们就不知道但凡宝藏都沾着血吗?”
薛檀枞不否认姑姑的论调,道:“复仇若不彻底,便会有反噬,白樱就是先例。今日我站在这里,不光是为了复仇成功,还要减轻你们后半生的噩运。目标明确、适时停手、克服贪念,才不会让最终的罪孽落在她们的肩上。”
薛荻转头打量身后一众年轻容颜,无不生机勃勃,正当大好年华,欣然一笑,“她们的命是够苦了。”
“天机紫微宫的陷阱布置完毕,姑姑,何不带领她们离开这里?”
薛荻皱着眉头不解,“大敌当前,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就算你运筹帷幄,也难保其中变数。”
“如果今日在场之人都出现在天机紫微宫,岂非给了对手一网打尽的机会?同瓮中捉鳖有什么分别。要让对手捉摸不透我们的用意,逼迫他们投鼠忌器,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兵不厌诈,是这个道理吧。”薛檀枞嘴角的笑意轻松肆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那你想让我带她们去哪里?”
“红鹰已死,孟千山率众前来,乾元山庄徒留一具空壳,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薛荻终于明白他的用意,“调虎离山?”
那低沉的飞眉微微一展,“地宫内岔路纵横,机关交错,踏错一步,便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更重要的是,拿卫天雪的性命是要挟不了孟千山的。”
“我留人策应你。”
薛檀枞摇摇头,表情甚是沉静,“不,若这地宫之内除我之外尽是敌人,岂不是连思考的时间都可省去。”
沿路走来,薛荻真切体会到天机紫微宫的可怕,整个地宫之内凝聚着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恐怖气息。在地宫周围搭建的通道脉络,在分岔口相遇,黑漆漆的洞口和甬道交错,如同野兽那口参差不齐的獠牙,恐怖狰狞。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里的构造,按你说的办也不是不行。只是空闻山四周被团团包围,若想掩人耳目离开实在太难。”
“有一条路,可以让你们安然无恙离开此地。”薛檀枞心一阵扯痛,又想起了云漠光。
见他忽然落寞,薛荻忍不住上前关怀,“枞儿,云姑娘她不来了吗?”
“不来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眸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