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云漠光刚离开谢璞院,天公便布了一场中雨,强行留住了她的脚步。幸好谢璞院后山的榕树亭亭如盖,形成了天然的保护伞。
突然纷乱的雨,迷离残缺的月色,顺利地搅乱了她的心绪。江南三世家与闻空山庄之间的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势同水火,连一向大隐隐于世的梧桐谷也因为自己牵扯进去。天机紫微宫的归属,势必会再添一把火,引发武林乱象。是非黑白,早已混沌。
正当她犹豫该何去何从时,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闯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位蒙面黑衣人偷偷从谢璞院翻墙而出,行踪可疑。
深夜时分,这人鬼鬼祟祟要去做什么?云漠光不免好奇。
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一路跟着黑衣人来到了乾元山庄。月色里黑衣人的身影忽隐忽现,最终在古朴威严的“观沧阁”消失不见。云漠光小心翼翼的伏在墙头,盯着窗纸上的那道熟悉的人影,正是孟千山。
孟千山质问来人,道:“确定是他?你可有听错?”
云漠光心下一颤,以为问的是柳白樱的下落。
黑衣人躬身回答道:“回禀庄主,谢京瞻反复查证了多次,如今已是证据确凿。属下手上有他亲笔密函一封,可以佐证所言无虚。”
“他身边还有多少人?”
黑衣人不敢遗露任何信息,道:“一路上死得死、伤得伤,眼下仅余五名护卫,还有个贴身哑女寸步不离,轻功很是厉害。”
哑女?这说的到底是谁?云漠光心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立即想到勒喜。
“除了谢璞院,还有没有别门别派介入追杀?”
“卫苑也派出了杀手,两家彼此心照不宣,将消息严密封锁。若是能活捉没藏讹庞之子,便可以笼络天下武林正道之心。谢宗主认为一旦促成此事,有助于提升谢璞院的声誉,连夜又派出七名高手前往鄂州,势必得手。”
“笼络人心容易,驾驭人心却难。谢璞院气数将尽,老夫不会给他机会东山再起。”
黑衣人匍匐在地,恭敬万分道:“若庄主肯出手追杀没藏岐,必会事半功倍。”
“魏绎,事情办的不错,老夫没有看错你。”
“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尚不及养育恩德之万一。”
“魏绎,你不是一直想学回山转海剑法吗?红姑会教你的。”
魏绎漆黑的眼眸被瞬间点亮,“多谢庄主教导。”
阴差阳错,夜色令父子手下的两名黑衣人的身影交错难辨,云漠光本该跟踪的是给孟松承报信的黑衣人,在路过岔口时,魏绎反倒将她引到观沧阁前。转移柳白樱的机会,被没藏岐堪忧的近况取代。
黎明时分,云漠光果断登上了最早的一艘漕运船,目的地正是鄂州。
鄂州,是大宋境内有名的江城。城西以长江为限,城中山丘连绵。从西面长江边向东延伸,依次有黄鹄山、凤凰山、洪山、珞珈山、桂子山、伏虎山、南望山、磨山、喻家山,九山相连,绵延起伏。城内绿柳繁阴,小洲如画,白帆点点,如林桅樯,渐具中原城镇的巍峨气势。
十四个时辰后,云漠光在鄂州落脚,无心观赏旖旎的风光,满心记挂着朋友的安危。从清晨找到夜晚,云漠光挨个向城中的驿馆打听他们的下落,连扒了七百三十二块屋瓦。终于在次日黄昏时分,在双脚脚掌被磨烂前,见到了在半空盘旋的戈弩!
她喜悦万分,转瞬又担忧不已,莫非是戈弩暴露了他们的行迹?
思前想后,云漠光改变了与没藏岐、勒喜会合的主意,改为暗中保护,尽量多的帮他们解决掉身后的麻烦。
此后的三日,没藏岐明显的感觉到追杀的人大幅减少,甚至开始相信自己采用的分身策略奏效了。一进鄂州,为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两名侍卫纷纷扮成他的模样,改为兵分三路向西北行进。
在强降雨以及严密的围追阻截下,没藏岐一行人夜间都宿在山洞里,为了隐藏行迹连续几日都以野果和蜂蜜度日。没藏岐一改纨绔形象,竟不挑食,但凡勒喜给他的山果,均是一个不落的吃掉。
可形势的反常令他思绪繁多,在第三日的傍晚,他手里攥着勒喜递过来的山果,迟迟没有食用,道:“奇怪,这三日如此平静,追杀我们的人里不乏有聪颖之辈,怎么会全都被调虎离山的计策蒙骗住了呢?”
勒喜内心同样生疑,却不想主公多添烦恼,便比划道:“主公,也许他们放弃了以你为质的想法也不一定。”
“会么?”眉目深邃的没藏岐满是嬉笑,“傻子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对战过野利兄弟的云漠光,无论是招式还是内力均较先前涨了一大截。在回光剑的肆虐下,谢璞院和卫苑派来的十八名高手纷纷倒下,喷薄的血液向厚重的大地献祭,生动的血肉沦为天地的滋养,而一切的痕迹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雨水成串地顺着优美的脸颊淌下,顺着锋利的剑身淌下,顺着残破的足靴淌下,顺着蔑视生命的无情淌下。
她暗笑着嘲讽自身,一连杀了十八人的她,哪里有资格怪柳白樱残忍?
纵生命可贵,取舍却不难。虽痛惜这些人的性命,但比不得没藏岐和勒喜的安全。
在鄂州兵分三路出发时,没藏岐与两位护卫约在五日后襄州会合。可连续三日的降雨令山路湿滑、落石不断,第五日傍晚才赶到距离襄州仍有三十里的罗家村。
罗家村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山的那面是深渊,处地长江沿岸交通要塞。本该人丁兴旺的村落,十户人家里五户闭门。遣人打听才知,原来是江陵城西头位于上游的余湾村瘟疫泛滥,一半的村民携家中老小投奔外地的亲戚避难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唯有拖着病情听天由命。
“天灾人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稍作休息,一个时辰后启程沿汉水北上。”没藏岐一行人找了间废弃已久的空屋住进去,吩咐护卫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勒喜盯着他疲惫的面庞、凹陷的眼廓心生怜惜,恨不得把他的无奈揉进自己无言的身体里。从兴庆到杭州四千余里,耗四十三个日夜,忍受一路的追杀,才换来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相见,值得么?
没藏岐读懂了勒喜的眼神,问道:“勒喜,你在可怜我?”
勒喜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大可不必。虽是一厢情愿,但她在眼里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你是她的朋友,应该理解我的想法,怎么认为不值得呢?”
勒喜冷冰冰地粗略比划道:“为了不爱你的人不值得。”
没藏岐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微光,笑着打趣道:“你能确保她永远不会爱上我?”
勒喜听不见主公说的话,感受不出说话时的语气,但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后悔。勒喜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心痛,一贯坚硬的眼眶里弥漫出细细的水雾,划过一丝遗憾,想到了憨憨的都罗融,比划道:“她接受过跟主公的定亲,自然另当别论。只是人容易犯傻,总是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当追逐风月时,根本注意不到地面的那棵树。”
“即使被她忽视我也认了,我愿意为爱她的疯狂承担后果,坐以待毙太窝囊了。何况此程,我们还有其他的收获,不是么?”
“人总是撞了南墙才会知道疼。”勒喜用拳头击打自己的手掌,掌心火辣辣的疼痛。
疼痛令他人迷茫,却令他清醒。没藏岐的眼眸里全然没有失去的落寞,反而焕发出欲望的神采,“只要她活着,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把她抢过来,哪怕她结婚生子也再所不惜。”
院落的后方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云漠光不敢离他们太远,就歇在上面。她靠在潮湿的树干上,冷不丁打了个哈欠,整整四晚没有合眼,意想不到的困意随之袭来。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院子里早已没了他们的身影。情急之下,她四处搜寻,一直追出村口,终于在驶出河湾的那艘客船上,看到了勒喜的身影。
迟了。
她望着水天交接处的孤帆远影,失魂落魄地伫立在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