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到尾声管家才回来,他赶得很急,站到饭厅门口时却欲言又止不敢开口。祁斯遇看着他问:“桑叔,宫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桑叔说得小声,说话时还抬头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蔺端,“是武贵妃出事了。”
蔺端手中的筷子“当啷”掉到了桌上,话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说武贵妃出事了?”
“是。具体的老奴也不清楚,只能确定这件事闹得很厉害,所以国公爷才被留下了。”
蔺端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向蔺辰芸告辞:“姑姑见谅,我得赶快进宫去看看母妃,这饭我……”
还不等他说完蔺辰芸就打断了他,“你快些去吧,莫要过分担心了。”
蔺端很是着急,拒绝了陈厌驾车送他,牵了匹马就急急出了门。
还好武贵妃没什么事,只是倒了嗓子说不出话。他跪在武贵妃塌边,满脸焦急,武贵妃看着他这副模样,却扯出了一个笑。武贵妃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示意他放心,可蔺端怎么也放心不下。
他趁着给母妃倒水的功夫问大宫女:“姑姑,母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琅叹了口气,小声说:“娘娘只是喝了碗雪燕,但喝完就吐了口血,吓坏了奴婢。太医说是雪燕被奸人下了毒,娘娘的嗓子怕是……”
林琅没再说下去,但蔺端眼里已蓄满了泪。“本王要去见父皇,就劳烦姑姑照顾好母妃了。”
“是。”
蔺端跑到濯尘殿的时候皇后正跪在地上,发也披散着,完全没有平日矜贵端庄的模样。他愣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皇帝却先开了口:“老三,你进来。”
“是。”
皇帝看着他发白的脸问:“去看过你母妃了?”
“是。”蔺端说完才“扑通”跪下,“儿臣恳请父皇查明真相,严惩下毒之人,给母妃一个交代。”
“你母妃是朕的爱妃,朕自然不会让她平白受伤。”
见蔺端听着这话依旧没有起来,皇帝又说:“朕已经让人到处去寻名医了,定能还你一个安然无恙的母妃。”
蔺端向皇帝叩首:“谢父皇。”
皇帝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对着一旁的祁哲说:“时远,你也辛苦了,宫门快落钥了,送燕王殿下出宫吧。”
“是。”
蔺辰峥屏退了所有人才蹲下身和谢寻琴说话,他捏着谢寻琴的下巴,带着些不解问:“何必呢?你已经是皇后了,何必要再对她下手?”
谢寻琴冷笑一下,“好一个我已经是皇后了,可我除却皇后这个身份还有什么?我的儿子死了,整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是林怀莲的儿子。陛下莫不是忘了林怀莲是怎么死的?二十二年!这二十二年我可从来没忘记过她被咱们逼死的惨象。”
到底是她不够了解蔺辰峥,蔺辰峥对此毫不介意,反倒笑了:“这二十二年,你倒是一点没变。”
说完他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补了一句:“还是那么虚伪。”
谢寻琴心灰意冷,不再看他,良久才抹了把脸,对他说:“要不你杀了我吧。”
她的话没什么感情波动,却让蔺辰峥真的想到了二十二年前。
英国公府林家倒在一夕之间,他的正妻林怀莲有了身孕,而他和蔺辰嵘的夺嫡之争也迫在眉睫。
谢寻琴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是御史中丞的长女,大概是随了她母亲的外邦血统,生得很是漂亮。她仰慕蔺辰峥的博学知礼,主动提出要帮他。
“要不你娶了我吧。”谢寻琴说得很是认真,“我爹会帮你的。”
“你要朕杀你,是希望你的好爹爹替你报仇吗?”蔺辰峥也带了几分怒气,拔高了音量问她:“谢寻琴!朕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非要走到这一步、非要把一切都逼上绝路吗!”
“是啊。”谢寻琴很是诚恳地点头,“早在太子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他可只有十五岁啊!我强忍着伤痛活着,就是要看你处置蔺昊,可是你没有。再后来你因为嫉妒因为恐惧杀了杨展,还借此把一切都安在了他身上,让蔺昊成了清清白白的受害者。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宁儿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想为他报仇,想随他而去,可是我贵为皇后,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敢自裁,不敢闹事,生怕一切波及到谢家。
你知道吗,昨日我母亲给我传家书,说想把我侄女送进宫来,希望我多照应。多可笑啊,我们姑侄两代人,竟要共侍一夫。”
“你真是疯了!”
“可我若是不害武囡囡,你会杀我吗?”
一滴泪自她眼角落了下了,蔺辰峥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咬牙说:“你错了,朕不会杀你,朕不仅今日不杀你,朕永远都不会杀你。”
听到这些的谢寻琴只是默默看着他,好像在问蔺辰峥为什么要这样做。
蔺辰峥立刻喊了人进来:“赵海!传朕旨意!皇后谢氏,无德无才,恶毒善妒,废黜其皇后之位,收回金印,贬为静妃,禁足三年。”
这个惩罚太重了,赵海站在他俩中间甚是局促,谢寻琴却向蔺辰峥磕了个头:“妾谢主隆恩。”
蔺辰峥看着谢寻琴一步步走出大殿,抓过桌上的茶杯摔了下去。他知道这就是和谢寻琴的永别了,而不追究其在宫中自戕大罪也是他能给谢寻琴最后的恩典了。
良久他才带着些疲惫开口:“六子,摆驾若晨宫。”
皇帝赶到若晨宫门口时武贵妃已经睡下了,隔了片刻才出来迎驾。武贵妃未施粉黛,身上也只穿着一件素袍,她说不出话,只能朝着皇帝福身。
皇帝扶了她一把,说:“朕已经处置皇后了,不放心你,特地来看看。”
武贵妃笑得很温柔,轻轻摇了摇头。
“朕找了很多名医,你很快就会好的。”
皇帝揽住武贵妃进了屋,又说:“等你的身子好些了,朕就封你为后,封我们的儿子做太子。不论朕是否活着,你都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武贵妃被他这话吓得不轻,甚至起身要去磕头请罪。皇帝知道她在怕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别怕,朕是真心的。”
废后一事第二日便传遍了后宫前朝,蔺辰芸听到时也愣了一下。谢丞相上书质问皇帝为何废后,蔺辰峥只是丢了包药给他:“丞相若是敢吃这毒药,别说不废后,这皇后朕让你做都行。”
他羞辱过谢丞相之后却夸了武将军。武将军是武贵妃的哥哥,一直驻守京畿,勤勤恳恳无功无过,受到如此表扬还是头一遭。
皇帝许是愧疚,赏了他不少东西,吓得他一直念叨着“臣惶恐”。
祁斯遇是担心武贵妃才来上朝的,一下朝她就拉着蔺端问:“贵妃娘娘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再去看看她?”
蔺端摇头:“母妃的嗓子坏了,我想先去找些好大夫问问情况。”
“好大夫,母亲前些日子身子不好,父亲请了沈医来,算算日子他也快到了。宴行你别太着急了,等他到了我让他去找你,届时你再带他进宫就是了。”
蔺端满眼感激地看着祁斯遇,半晌只说出一句:“谢谢你,阿遇。”
“谢我干嘛,这不是举手之劳吗。”
她话音刚落蔺珏就走到了她们身边,蔺珏拍了怕蔺端的肩说:“我先陪你去看看武贵妃吧,或许我的医术还能派上些用场。”
祁斯遇没跟着他们入内宫,她毕竟名义上是小郡王,规矩伦理都不好出入这些尽是皇家女子的地方。
沈医的脚程也是快,下午就到了公主府。祁斯遇看着他为母亲切脉开药,确定一切都好之后才跟着他走了出去。
“你不在屋里待着,出来跟着我做什么?”他还以为祁斯遇也想让他看看,说罢握住了祁斯遇的手腕。
“不是让你给我把脉。”
沈医闻言就送了手,但还是告诉她:“你的身子倒是不错,看来最近过得很好。”
“我想让你进宫一趟,武贵妃被下了毒,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太医束手无策,我想只有你有办法了。”
“你还真是物尽其用啊。”沈医任命地又提起药箱,问:“现在就去?”
“我先带你去燕王府,让宴行带你去。”
上了马车沈医才感叹一句:“真好。”
祁斯遇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真好?”
“说你和蔺端。”沈医向后靠了靠,补了句:“你和蔺端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好,很难得。”
祁斯遇笑得开怀:“能听你说出这种话也挺难得。对了,你这次是自己来的吗?没带小阿酒出来?”
提起沈予酒沈医脸上的笑就多了些:“没。舟车劳顿,我怕她吃苦。”
祁斯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小阿酒真是你女儿吗?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我开门捡回来的。我亲手捡的,难道不能是我女儿吗?”
“可以,当然可以。”末了祁斯遇还不忘感叹一句:“谁不想有那么个可爱的小女儿呢。”
沈医是个急着治病救人的,很快就随着蔺端入了宫。他进屋的时候皇帝正在陪着武贵妃,但见到是他也没说什么。
“草民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他行了个礼走上前去,对着武贵妃说:“贵妃娘娘,请您把手伸出来。”
沈医把了一会儿脉就起了身,他笃定地说:“这解药臣能配。”
“那你速速去配,只要治好贵妃,一切奖赏都好说。”
“陛下。”沈医微微提了些音量,“草民还没说完。”
皇帝这会很是好脾气:“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只是贵妃娘娘所中之毒就算是不服药也能解,只要缓个十日就能好了。”
“你确定?”
“草民愿以性命担保。”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朝他挥了挥手说:“宴行,送沈神医回去吧。”
和沈医一起出了门的蔺端却没有那么放心,忍不住追问他:“母妃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这毒算不得什么的。”虽然沈医不大拿这毒当回事,但还是跟他说:“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开个方子给你,若是贵妃十日还未好,你再给她喝这副药便是。”
屋内的皇帝也坐不住了,他越想越不对,出了若晨宫就直奔废后所在的梧桐殿。他匆匆忙忙跑进去,推开正殿大门就看见了正在桌旁坐着的谢寻琴。谢寻琴今日穿了身很素雅的衣服,发半披着,只绾了个很简单的发髻,和平日的模样很是不同。
可皇帝并无心欣赏她的美,反而没好气地问她:“谢寻琴,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寻琴轻飘飘地将他的话挡了回去:“陛下说的什么话,妾可什么也不想做。”
皇帝拔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做。”
“蔺宁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你到底还想为他做什么?”
“陛下别忘了,小宁也是陛下的儿子。”谢寻琴说完缓缓站了起来,她慢慢走向皇帝,然后说:“武囡囡毕竟是无辜的。她想在宫里做个傻子,我愿意成全她。”
她走到皇帝跟前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又轻声说:“我本来也是想杀了她的,可惜我到底没能下去手。陛下今日若是来问这个的,那您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我的答案就这么简单。”
皇帝却有些不耐烦:“你觉得朕是来听你做善人的吗?”
谢寻琴也来了脾气:“可您只能听到这些!不管您信不信,我能说的,也就这些了。”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似是动了恻隐之心,良久才说:“其实你不是只有死这一个选择的。”
“您说得对,妾现在没有选择了。”
谢寻琴说这话时笑得和花一样灿烂,可看着她的皇帝却心里一慌。
“谢寻琴,你不会是也给自己吃了什么药吧?”
“只是一点毒老鼠的药。”
蔺辰峥这下真的慌了,他忙要出去喊人,嘴上还念叨着:“朕叫太医来,太医来得很快的。”
“来不及了。”谢寻琴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来不及了。”
一口血自她口中喷出,她却坚持要转过身去背对蔺辰峥。她重重咳了几声,然后说:“我早以为自己对你没半分情谊了,想不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是不想让你看到我丑陋的一面。”
她又在咳,皇帝站在她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
“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她的声音愈发地小,但皇帝还是听清了她最后一句话:“我终于、终于可以去陪小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