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觉得表嫂是怨愤之人。”
“但您觉得我始终没有放下燕王,对吧。”李汶曦笑着把话挑明了,这让祁斯遇下意识看了一眼她身旁的侍女。
李汶曦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神色依旧如常,甚至还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很早就想过这一刻。从我嫁给陛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您和我早晚会有这样相对面谈的一天。”
“是……我一度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嫁给端表哥。”祁斯遇也同样坦诚,半句哑谜都没打,“我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二表嫂。”
“这就是命。”李汶曦说完这句话,终于轻叹了一口气,“从我第一次见到燕王的时候,我就想嫁给他……而且在先前那些年里,嫁给他似乎始终是我最好的选择。
燕王殿下是少年将军,看着就大有可为、可以依靠。我哥又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追随者,所有人都默认临阳侯府选的是他,我也这样想。
我未嫁时从不了父亲,总觉得能从兄长也好,大家都站在一条绳上,至少对我们的小家很好。
当然,我那时也是真心仰慕燕王殿下。
他长得好,武功高,性子也好,还会体谅人……明明身居高位,却瞧得见底下人的苦难,是难得的有心人。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少年郎呢?”
李汶曦说得轻松,祁斯遇却有一瞬间愣了神。其实李汶曦说得没错,英姿勃发又肆意的少年郎,没人会不喜欢。
祁斯遇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蔺端,也差不多是在这样一个时刻。
他们骑马走在安南街上,也不知是谈到了什么高兴事,蔺端忍不住偏头朝她笑,笑着笑着,祁斯遇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那时蔺端总是束全发,人又活泼,连祁哲都说他不像小将军,倒像匹小马。祁斯遇想到这儿,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李汶曦注意到了她的走神,也停了一刻,还调侃着问了一句:“您这是想到谁了?心上人吗?”
祁斯遇没否认,但也没点头。李汶曦看她这样,也没多问,又接着讲了下去:“年少时我一度很怕我爹,也很不爱见我爹。对外人来说,他是个纨绔,我哥也……也是纨绔,而我因着他们俩的名声,向来是这中都里最不讨人喜欢的世家小姐。
我知道我哥不是一个没抱负的人,但我不知道我爹也不是。
我只知道,临阳侯府家底再富,也受不了他这样一日一日地败。母亲教我持家的时候,我时常会因为账本愁哭。那时候我大概十一二岁吧,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纨绔家的女儿也要早当家。
我一度视燕王为我的救命稻草,我缠着哥哥带我去三皇子府,求着他在燕王面前多提提我。现在想想,我当时真像个恨嫁的傻姑娘。”
李汶曦朝祁斯遇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从小就比旁人敏感,所以我一直都知道您对我有种奇怪的情感。
当然,我不是要说您对我有那种话本里写的那种私情。我说的奇怪是……我总觉得有些时候您是讨厌我的,但更多时候,您又对我很好。
这让我很费解,但我又不能问任何人,只能自己去猜。
后来我同陛下成婚,您来贺喜。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实意替我高兴。那一刻我才大致想通,原来您不是不喜欢我,您只是不想我做燕王的王妃。
可您刚刚说您希望过我得偿所愿,能嫁给他,这让我很困惑……”
“你是亦仁的妹妹,我怎么会讨厌你呢。”祁斯遇轻声说,“只是我和端表哥太亲近了,我既知道他的心意,难免就想……想以他的心意为重。
我知道他不想娶你,也知道他只拿你当妹妹。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政治上看,娶你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我给过他这种建议。但从心而论,我不希望他这样做,为了政治结合,才是对你对他都不好。”
“那他娶颜小姐是真心吗?”
祁斯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事已至此,是不是还重要吗?”
“那就不是。”李汶曦难得没有温吞,点破这一点后又接着说:“我决定嫁给陛下时,心思确实说不上单纯。但那时候我没想要成什么太子妃、皇后,我只是觉得,能安安稳稳当个王妃也不错……毕竟这已经是我当下能有的、最好的选择了。
……如果我爹不是先帝的人,我当年可能还会再等一等燕王。但他又吓到我了,他突然入世,突然成了先帝的孤臣,成了先帝的刀……我很害怕。
所以哪怕我当时并不知道,嫁给陛下是不是真的会有好结果,我还是嫁了。因为我必须要逃出去,必须要离开我的家。
后来的我爹让我感到陌生,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怪物的。又或许他始终都是一个怪物,是皇权培养出的刀……只是我太笨了,根本没发现。
“不是你太笨了。”祁斯遇忍不住反驳了她,“是他演得太好,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就连我和陛下,也是在那个雨夜、在濯尘殿前看到他的时候才知道的。
当时他穿着一身重甲,手里还提着长刀,寒光闪闪,晃得我眼睛都痛……这件事上,我和你应该是一样的想法,那个人是谁都行,唯独不该是他。”
“……对。”李汶曦轻声附和,“嫁给陛下之后,我时常会见到子书哥哥……每次见他,我都会觉得羞愧。为自己的父亲羞愧,也为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女儿羞愧。
同时我也很无力,因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后来子书哥哥好像意识到了这一点,还会刻意避一避我,尽量不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我知道不相见对我们都好,但我还是会很难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世事无常……”祁斯遇推己及人,下意识就想宽慰李汶曦。“表嫂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希望是这样。”李汶曦说,“毕竟陛下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从不要求我什么,也很喜欢我,对我很好。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的情意,所以我总想着,凡事都要做得好一点,最好是……成为一个让任何人都挑不毛病的妻子、母亲。
一开始是那样,但后来我和他日日相处着,慢慢也开始觉得心安,甚至觉得如果能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我想……这也是爱吧。”
“……是。”祁斯遇意外,但还是回答了她。
“我的少女心事陛下多少知情,所以我也明白陛下心里有结,明白他始终会想知道……可我说不了。”李汶曦苦笑,“我的性格注定了我不是能说那些话的人。
而且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有了玙儿,又失去了绾绾。我当时做梦也没想到,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就只有失去了……”
李汶曦说到这儿有些哽咽了,“我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可我失去的东西,同样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绾绾,还有我最好的朋友蓁蓁,现在到我爹,甚至是陛下……
我和他都很清楚,无论如何,我们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意,知道他对我好,也像他珍视我一般珍视他……只是这些都不能消解他对我爹的驱逐。
我确实责怪我爹对杨家做的事,也心疼蓁蓁,心疼子书哥哥……可我没法对我爹置之不理。
我爹临走之前说过,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就是这样,会被新帝猜忌、会被新帝憎恶。而这和新帝是谁无关,只因为他是先帝的孤臣。这是孤臣的宿命,也是他的选择。可我也是一个女儿……西北太远了,我担心他。”
祁斯遇终于开了口:“我去送临阳侯的时候,他和我说,西北是一个可以活命的地方。”
“可生死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祁斯遇张了张嘴,最后也只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想说我可以替珏表哥作保。但后来又想到,我这人实在不吉利,说了还不如不说。
毕竟我上一次这样向人作保,到头来什么也没保住。”
“您已经为大家做得够多了。”李汶曦说得真心,“陛下也好,燕王也好,甚至是我们家,您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一个人。”
祁斯遇只能摇头。
李汶曦似乎不在意她是否作答,又接着说:“我特别感谢您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您要回安南做小将军,我央着我哥带上我一起去送别。虽然是去送您,但我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燕王少年义气,非说不日就要去找您。当时我被吓坏了,差点哭出来。可您最先注意到了我的哽咽,也最先猜到了我的心事,还和我说……您会回来的,燕王也会回来的。
这些年来,您总是做他们的说客,总是要代人受过。从前是燕王,现在是陛下。
您的话我很受用,只是我和陛下的事太复杂了。我们爱彼此,但这些爱不够有用,因为我们心里都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
我要做一个好的女儿、一个好的母亲,然后才是一个好的皇后、一个好的妻子。可他要先做一个好的皇帝、一个好的兄长,然后才会考虑做一个好的丈夫、好的父亲。
这种错位注定我们需要更多时间去解决问题,要找到这个能够让我们放下芥蒂、重新开始的方式,一时半刻不够,三言两语也不够。”
“那你呢?”祁斯遇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要做女儿、做母亲、做妻子、做皇后,那你自己呢?抛去这些,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
李汶曦沉默了很久,最终笑了一下,只说:“如果这话不是您问的,那该有多好啊……”
阳光透过层层格格的窗子,只照进来很少一点,刚好落在了李汶曦头上仅有的那根簪子上。祁斯遇看着这点光,险些又出了神。她想感叹这是牢笼,也想劝李汶曦点什么,但她站起身来,也只说得出一句——
“表嫂,外面的事情我会解决的。你……多珍重。”
李汶曦朝她点头,也说:“您也是。”
茶楼。
沈中书令拿起茶杯,细细品了口茶之后才说:“燕王倒是比陛下还急,今日就匆匆去御史台把人抓了。”
“原以为凌珑能多生些事,如今一看,也是不堪大用。”白尚书令的话里微微带了点惋惜,却谈不上真心,“折个御史倒是没什么,但能这刺痛祁斯遇的刀,怕是要另寻一把了。”
他说完看向了沈中书令,沈添只是睨了他一眼,说:“白竹。”
白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当即反问了一句:“心疼了?”
“白大小姐走的时候,白兄也闭门整三日没出呢。”沈添说得很慢,“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白尚书令没接这话,反倒又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舍不得动他,燕王也回护着他,皇室中人成了铁板一块,还真是罕见。”
“说到底就是三个毛头小子,有什么难踢的。”沈添不在意,“三个人里的兄长,不也才二十七么?尊称他一句陛下而已,可不代表他就是这大缙的天了。
毕竟别说陛下了……就是先帝,你我也不止有一位。”
“但也不是每个皇帝都有杀父弑君的魄力啊。”白竹轻轻摇头,“他当日的解释漏洞百出,可他也没过分遮掩,显然是不那么在意。篡位篡得坦坦荡荡,还是值得高看一眼的。
可惜没人知道那日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登基,却留祁斯遇在那儿看着,甘愿授人以柄,这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信任啊……”
“你我早知信任是求不得的东西,何必现在还去想呢。”
“祁斯遇不论在不在中都,都肯让沈赢做明镜台的副手,这不就是信任吗?”
沈添没想到白竹会再提这件事,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叶家的事已经够让他埋怨的了,若是再把他当作棋子,我们父子俩怕是真的要离心离德了。我求的只是利益,再三做这种让渡,不划算。”
“别忘了祁斯遇是什么样的人——”白竹说得很平淡,“以她那个记仇的性子,早晚会到你我头上要个‘公道’,沈公当真以为咱们和她还能善了吗?”
沈添沉默了。
白竹又说:“这闹得满中都的流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试探。虽然无用,但也让我们知道了,陛下待他,确实是宽厚得吓人……
陛下想做什么老夫不关心,不论是做宅心仁厚的皇帝,还是做兄友弟恭的兄长,于我来说都一样。
老夫只关心一件事——是我们该如何攫取更大的利益。
沈公要青史留名,要百年之后被称赞为绝世纯臣。而老夫想牢牢抓住手里的权利,在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同时也为天下谋一分利……祁斯遇那样的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只做直臣,也只会莽着一门心思往上冲,如何能明白我和沈公的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