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才泡好山楂茶,蔺端就进了门。他抬眸看了一眼蔺端,又多翻起一个茶杯,倒满了茶。
祁斯遇终于也搁下了手里的书,看着他问了一句:“那边的事都处理完了?”
“凌珑擅改纪要、贪敛赃银,证据确凿,已经下了大理寺了。”蔺端说完才落座,他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又说:“魏裕和行事腌臜,无太子师之德,也抓了。”
“只是无德?”
听到祁斯遇的疑问,蔺端轻轻摇了摇头,说:“十六卫也没那么霸道。他的另一条罪名是散布流言,影射皇室,是大不敬。”
“看看这个。”祁斯遇说着从手边的书里抽出了一封信,“老师的信今日也到了。”
“倒是来得够快。”
“兴许这信一早就来了呢。”在洗茶杯的陈桥突然搭了这么一句茬,“魏裕和也不像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
信上的字不多,蔺端很快就搁下了信纸,轻声说:“赵大儒这信写得情真意切,内容也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阿遇,他确实很懂你。”
“若是早两年,我真的会听。”祁斯遇说话时脸上也尽是纠结,但她依旧坚持说:“此事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凌珑是,魏裕和也是。倘若我此时松口,那对我、对皇后、对太子,甚至对珏表哥都不公平……我也不想再伤害身边的人了。”
祁斯遇说这话时眼睛闪着笃定,蔺端看着她,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他很高兴祁斯遇长大了,但又打心底里不希望祁斯遇长大。他只想让祁斯遇做一个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人。
蔺端想了很久,最后只是问了她一句:“不是有话想问他吗?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也好。”祁斯遇行动力很强,说完就起了身,“这么多年了,我也该拔掉这根刺了。”
大理寺。
凌珑是一副明显的狼狈相,发髻散乱,单薄的囚衣上也沾着些血迹,伤口也横七竖八的,显然是受过多种刑罚。
祁斯遇看着他,几乎是半点表情也没有。凌珑却在瞥见她身影的瞬间放声笑了出来:“若是你不来,我会高看你一眼的。可你来了……可你来了!祁斯遇!你来了就说明你在乎!你还在乎我!你还是那个只会到处发善心的蠢货!”
他几乎是喊出了这些话,祁斯遇看着他这样,反倒叹了口气:“……何必呢?你心里清楚,这些于我从不是磨难。先帝都舍不得杀我,珏表哥更不会杀我。你……你和他何必一试再试,甚至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那又怎么样呢?”凌珑笑着反问她,“难道只要朝中琐事磨不死你,你就能真正平心静气地待在这儿好好活着吗?就能说服自己、原谅自己,忘记一切发生过的事吗?
祁斯遇,我承认,的确每个人都在杀你,但又没有人能杀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杀了自己的!”
蔺端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表情就已经很不好了,但祁斯遇听完也只淡淡问了一句:“就这么恨我啊,为什么?”
“因为我会死。”凌珑终于收了脸上的笑意:“那些人逼不死你,却能逼死我。是,你清高、你出身好,不必与任何人为伍,也不必懂什么和光同尘。
可我不能!
许国公府早就烂透了……这块腐朽的牌匾就像是一块墓碑,上面早就写好了我们整个凌氏的墓志铭。我想移走墓碑,就要先顶开头顶的棺材板,就要出人头地,要看到外面的风景。”
“……你觉得我是这块棺材板。”
“你是小郡王啊——”凌珑眼眶都泛上来一点红,“你独得帝王恩宠,风头无两,前途无限。你得封小郡王,要建宅子,就得有人倒出最好的地段给你;你要入朝堂,就得有人为之而死,替你添一把火,生生烧出空位来;你受了委屈,就能大查陈年往事,牵连无数人,毁掉无数个家庭……
你知道建一个郡王府,要强拆多少人的宅子?你知道挽星楼又拆了多少吗?那些人从东园搬到西园,又从西园搬到北苑,你考虑过无辜百姓要如何过活吗!”
祁斯遇听着这些话,下意识抬头看向蔺端,见蔺端面色微凝,她心下也了然了——至少这些凌珑说的都是真的。
还不等她开口,蔺端就驳了一句:“那你呢?你知道这些,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吗?”
见凌珑被他问得语塞,蔺端又接着说:“你确实看见了一些东西,可你也有很多没看见的。郡王府也好,挽星楼也罢,用的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地皮。至于那些百姓,本王和陛下也都自掏腰包给了补偿。不论你多言之凿凿,本王和阿遇都无愧于心,更无愧于百姓。
至于官场那些烂账……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无非就是钉子在血肉里扎久了,人被磨痛了,想拔出来。拔钉子的是刀不假,但要拔钉子的,可是操刀人。你这般会替人伸张正义,不如到早日地下和‘操、刀、人、’好好说上几句。”
蔺端说到最后特意放慢了语速,听上去倒也真的有些活阎王的意思。凌珑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又听到祁斯遇问他:“只是看不惯吗?”
“还应该有什么?”凌珑反问道:“难道小郡王觉得……只有杀父之仇才值得被耿耿于怀吗?”
“是安南王。”祁斯遇再一次忍不住纠正了他。
得到答案的祁斯遇也松了口气,“既然无愧于你,那我也就放心了。”
“只有我是单纯的坏人,你才能安心看我去死,对吧?”凌珑问得太认真,弄得祁斯遇也愣了一下,但她又很快给了凌珑一个回答:“我不会看你死。此时此刻便是你我最后一面,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介意了。”
“可我等着你来陪我呢!”凌珑始终梗着一口气,朝着她的背影也要喊上这么一句。
祁斯遇和蔺端都没理会,只当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还去看魏裕和吗?他关在西边。”
“来都来了,见一见吧。”祁斯遇轻声说,“恐怕要等见完他……我才能真的松一口气。”
“其实凌珑说错了一句——”
“哪句?”
“烂掉的不是许国公府,是他。”蔺端说着把手放在了祁斯遇肩头,轻轻拍了拍,“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师兄,你终于来了。”魏裕和看着比凌珑还要胸有成竹些,“师弟我在这儿待得可太久了。”
祁斯遇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态度,开口时还有些自我怀疑,“你觉得我一定会救你?”
“不然呢?”魏裕和反问她,“师兄能救那么多人,怎会独独不救我?”
“可我凭什么救你呢?”祁斯遇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一下,“难不成你真觉得自己有那么大魅力,哪怕世人皆欲杀,也有我这个蠢货会说一句‘吾意独怜才’把你救下来?”
“师兄怜不怜我的才本不是什么大事。”魏裕和这会儿也带了几分急切,“要紧的是老师——老师年纪大了,师兄就算再恨我,也该给老师一个薄面吧。”
祁斯遇没答,反倒问他:“你又是为什么恨我?”
“师兄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祁斯遇细细想了一番,最后说:“……和大师兄有关吗?”
“对。”魏裕和点头,“师兄应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您要是多用些心思,就能知道大师兄曾经也是太子师,并且死在了当年的那场屠杀里。”
旧事重提,让祁斯遇下意识握紧了拳头,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确实没想到当年的事牵扯了这么多人。”
魏裕和哈哈大笑,反讽道:“是找您复仇的人太多,您才意识到的,对吧?”
可祁斯遇应得很坦诚,“是。”
魏裕和听着他的答案,明显愣了一下。祁斯遇又接着说:“时间确实过得很快,一转眼蔺宁也走了六年了。”
“你怎么不算算自己回中都这六年毁了多少人的生活了?”
“总有人问我要说法。”祁斯遇轻叹一口气,“可我回来的时候,也只是想要为自己要一个说法。”
魏裕和眉头紧皱,大声斥责:“你竟也觉得委屈?!”
“不是委屈。”祁斯遇摇头说:“只是慨叹。我承认,确实有很多事因我而起,而我依旧站在这里,也是为了阻止类似的事情继续重演。”
“你若是真的看得见地下的蝼蚁,怎么会不救我?”
“可你若真是蝼蚁,中都的流言又何至于飞个漫天啊?”祁斯遇也反问他,“大师兄是无辜的,那皇后呢?太子呢?临阳侯府的其他人呢?你知不知道这些话会害死多少人?你如此行事,与迫害大师兄的人有分别吗!”
“流言哪里比得上刀剑。”
“这半中都的流言,大抵能铸三千把利刃了。”祁斯遇看着他,又说了一句:“魏裕和,我来看你,也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不会救你的。”
魏裕和很困惑:“为什么?”
“因为珏表哥才是我的家人。”
“可老师——”
“老师的信我看了。但我觉得,他若是知道你如此腌臜,竟不惜构陷妇孺,也会心痛白教了你这个徒弟。”祁斯遇说,“做什么事,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那你呢?你的代价呢?”
“……已经付出过了。”
直到出了牢房蔺端才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什么叫你的代价已经付出过了?”
“嵘舅舅不算吗?”祁斯遇轻声说,“他是我出生的代价。……我娘也是,甚至陈桥和大表哥也都是我的代价,对吧。”
蔺端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句:“……那我呢?”
“你是很小很小的一个代价。”祁斯遇看着他说得很认真,“这是我们一起活着的代价。”
他们都没有明说,又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蔺端开口时眼圈也带着红,但他说的是:“这个答案我挺满意的。”
对此祁斯遇只是苦笑作答:“珏表哥说研究出了新的方子,我得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