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珏紧紧咬着牙,话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若不是明日你还得去给母后请安,朕真想给你两拳!”
蔺珏嘴上这么说着,最终却还是松了手。
“就知道你舍不得。”蔺端看着他的脸惨笑,“其实这半年对我来说像梦一样。很多时候看着二哥你坐在龙椅上,我都觉得像是看到了父皇。我很害怕。”蔺端话里带着点明显的颤音,“虽然你和阿遇都没和我说这些,但中都这些事,我也都心知肚明。说得再夸张点,大殿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所有人都不在乎而已。
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对群臣来说没两样,对天下人亦然。就像除了我们,也没人会在乎嵘太子的事一样。”
“他落到那个结果,也是宿命。”蔺珏冷笑,“他欠皇叔太多了,总得还点吧。”
“当然。”蔺端点头应和他,“而且时至今日我依旧要说,二哥,这件事就算没有你做,也有我做。总之,阿遇不可以再背这些斩不断的孽了。”
蔺珏好像是听着他的话才想到这茬,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倒还真是好命,兜兜转转的,总还有机会。”
“没有了,二哥。”蔺端的眼圈更红了,“从我和蕊湘成婚那天起就没有了。”
蔺珏似乎也有点懊恼,“再早点动手就好了。”
“是我太胆小了,总想着要做完全的准备,还要看顾身旁的人,避免连累至亲。姑姑在的时候,想着为姑姑考虑,想着要帮嵘太子翻案……说到底也都是胆小。”
“生在皇家却相信那些公道啊、正义啊,这样的人才是最蠢的。”
“那倒是不知道是谁的大不幸了。”蔺端说得淡淡的,“反正咱们仨都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有件很不明白的事。”蔺珏斟酌着开了口,“为什么你明知道我不想让你回来,却还愿意相信我?”
“因为你是我哥。”
蔺珏满脸不可置信,“大哥还是因为我死的呢。”
“但我不想当皇帝啊。我知道你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也想让你安心。捏着我这么重的把柄,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谊可靠多了。”蔺端话里还带着点无奈,“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我确有兄弟之谊。二哥,这二十余年来的桩桩件件,是不是作假,我分得清。”
他说得过分真诚,蔺珏却只能报以长长的沉默。
只是蔺珏看着他这难得的低落样儿,也很难不想到先帝还在的时候。蔺端去平乱之前和先帝辞别,信誓旦旦说的是:“父皇,二哥的才干绝不只是一个守成之君,他才是那个能振兴大缙、一统宇内的人。儿臣敢说,这一辈里,他绝对是天底下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蔺珏当时就想不通蔺端为什么敢说那样几近大逆不道的话,但连着如今这份信任,他倒是真有些想通了。
“罢了。”蔺珏长舒一口气看向蔺端,只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明日朕和你一道去给母后请安。至于今日,除却把酒言欢,这清曜殿里什么也没发生。”
“起来喝药了。”祁斯遇闻声睁眼,就看到了正端着药碗站在旁边的沈予酒,她还有些意外,“阿酒,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要去采些四更熟的药,所以就起得早了点。正好回来无事,就顺手把你的药煎了。”沈予酒顾及着她刚醒,话说得慢慢的,“祁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祁斯遇下意识想避开这个话题,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以前好歹还叫哥哥,现在怎么干脆连名带姓地叫人了?”
“因为你不是哥哥。”沈予酒说着把药碗递给了她,话里是难掩的别扭,“而我又不能叫你姐姐,叫不了想叫的,不如不叫了。”
“陈桥他们到底在教你什么啊,搞得这般严谨。”祁斯遇对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感觉,说完就一口喝光了碗里的补药。沈予酒依旧说得认真,“反正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就叫我祁年。”祁斯遇轻声说,“对我来说,叫祁年其实比祁斯遇好。他取的名字,我很难心无芥蒂地喜欢。”
“那怎么不改回来?”
“只是觉得没必要。”祁斯遇说完又想到了什么,“阿酒,你让陈桥来我这儿一趟吧。”
“好。”沈予酒也不多问,拿着药碗就出去了。
不想陈桥见她的第一句也是:“没睡好?”
“嗯?”祁斯遇相当意外,“我看着很憔悴吗?”
“这里发青。”陈桥指腹在她眼下轻轻划过,接着又说,“而且你平日都会直接起床,像这样穿着中衣等我进来的时候可不多。”
“我梦到娘亲了。”祁斯遇说着叹了口气,“梦里的娘亲特别年轻,我好像也很小很小,你也还在。她还会叫你阿书……”祁斯遇说到这儿已经有些说不下去了,“今天阿酒还叫我祁年,问我怎么不把名字改回去。”
陈桥难得沉默了。
但祁斯遇还是带着点哽咽接着说下去了,“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爹教我写字,给我讲了好多名字的寓意。记得阿厌的厌原是海清河晏的晏,而你的书,是著书立说、书尽不平,全载着舅舅们的良好祝愿、期盼。可再后来呢,却全成了讨厌的厌,全成了罄竹难书的书……处处都不平了。”
“仍有桥渡。”陈桥看着她,笑得柔柔的,“祁年,其实陈书的书是什么意思,早就不重要了,你只要知道陈桥是来帮你过河的就行。至于这桥是怎么来的,又是什么木头做的,根本没那么要紧。”
“但没人会一辈子都在过河吧。”
“当然。”陈桥点头肯定她,“永远过河,那就是在水上漂了。”
还不等祁斯遇开口,他又说:“祁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中秋佳节,人总会格外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还有裴将军的事,确实是令人寒心……总之,这些不大好的情绪堆在一起,就是会让人不舒服。”
“走了也好。”祁斯遇又在叹气,“只要他留在中都,白尚书令那边就容不下他。倒不如走了,兴许还能更长命也更自在些。”
“都想通了怎么还愁?”
“快半年了。”祁斯遇说得很纠结,“你也知道,我不能一辈子都瞒着他。”
陈桥巴不得她彻底绝了对蔺端的那点念头,免得日后痛苦一生,当即劝了一句:“那就不瞒了呗。你自己也别扭了这么久,早该说了。”
“是啊。”祁斯遇也轻轻点头,“老天爷待我已经不薄,总不能事事都如意,那不就真的把便宜都占尽了吗。”
她说完轻松了些,陈桥却实在忍不住不吃醋,“现在还……还觉得有那么不如意吗?”
“是很复杂。”
陈桥原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陈厌已经站在门口了。陈厌倒是没什么好奇心,看见他俩凑在一处也不想问他们在干什么,只是一如既往,淡淡道:“再不来用膳,饭就要凉了。”
“知道啦。”祁斯遇赶紧应了他一句,陈厌得了回应就转身要走,只是在出去之前又说了一句:“我做了桂花乳酪。”
祁斯遇脸上的笑又不自觉多了两分。
早朝过后祁斯遇被蔺珏留了下来,一并被留下来的还有沈赢和杨子书。
“没睡好?”祁斯遇没想到蔺珏见她第一句也是这样,笑得好生无奈,这次她干脆应了下来,“是,天凉,睡得不好。”
“待会儿让御医给你拿些安神补脑的药。”蔺珏待她其实和先帝待她也有几分类似,叫她议事也会给她单独备上一碗甜羹。交代完这一句,蔺珏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杨子书,说:“子书,新政相关的事,筹备得如何了?”
“我和小沈大人写出了大框,细枝末节的部分,颜大人还帮忙填了些,如今也算成了大半了。”杨子书说着将手中的书卷呈了上去,他做事细致,条条例例写了满满一大卷。蔺珏看了好一会儿,才称赞说:“做得这般仔细,你们都费心了。”
他说完就把卷轴递给了祁斯遇,“阿遇,你也看看。”
祁斯遇当然知道蔺珏想让她看什么,接过就直接找了兵部相关的条例,细细看了才说:“挺好。武将向来比文官难出头,军中的擢升制度基本都是战时定的,后来打仗少了,也就不大适用了。尤其是中都,确实需要新的考核方式,不然士兵们的斗志可真就要被磨完了。”
“王爷今日怎么像是个担心后继无人的老将军似的。”沈赢也有自己的细腻,望向她的时候眼中还隐约带了点担忧。
“倒也算老将军了吧。”祁斯遇还能同他玩笑,“如今距离我第一次上战场,已经十二年了。”
“可殿下才二十有六,且还能披巾挂帅、上阵杀敌呢。”
“那我倒是希望没这个机会。”祁斯遇轻声说,“仗啊,能不打才是最好的。”
蔺珏知道祁斯遇的担忧来源于什么,所以他也轻声劝了一句:“和平的日子且还在后头呢。如今要做新政,要做改革,也是为了往后有更好的日子。”
“对了,”祁斯遇突然想到了旁的,“兵马的事的确没什么要说的,但我还有两个提议,是关于百姓的。前些日子,阿厌的夫人以我的名义在中都开了几家善堂,主要是帮那些贫苦百姓看病抓药、为老幼妇孺提供容身之处。虽然我确实有些财力,但一家行事毕竟比不上国家行事,救得了一处,却救不完。若是陛下能以朝廷的名义举国推进此事,效果应该会更好。”
“王爷所说的善堂,下官有所耳闻。”杨子书说,“陈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下官曾去看过,发现善堂里帮忙的用人基本都是受了善堂恩惠或是先前逃难与家人流离失所之人,善堂为他们提供食宿,他们以劳力回报,来去又都自由,是很良性的模式。唯一的问题就是无法盈利,所以没法吸引其他有能力的人效仿。”
杨子书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沈赢却把话接了过去,“所以下官认可殿下的话,一家行事比不上国家行事。殿下广富金银良田,心也足够仁善,但中都一处,已经是殿下臂膀所能及的极限了。此事确实该交由更多人来做。”
“利国利民的事,朕自然愿意做。”蔺珏又望向杨子书,“子书,依你看,户部如今能支持这项开支吗?”
“想来是可以的。”
“那便当成要紧事做。”说完他又问祁斯遇,“另一件呢?不是说两个提议吗?”
“太学应该让女子读书。”
她这话一出,殿内的人都有些愣了,连蔺珏都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什么?”
祁斯遇早猜到结果会是这样,轻叹了一口气,又重复说:“我说,太学应该让女子读书。”见殿里还是静悄悄的,祁斯遇干脆讲起了自己的理由,“太祖当年说过,好的世道就是要让人人有书读,不论门第,不论贵贱。所以我觉得也该不论男女。
只是让寒门士子一起入学,那改革也太轻柔无趣了。历朝历代提过这点的人那么多,但寒门子弟依旧难以出头,个中原因我们都清楚。既然陛下想要改革,那不如就改得彻底些。开窗子不行,那就把门砸了。干脆让中都的世家小姐们也一起入学,既能逼一逼那些士族门阀的老顽固,也能让这些女子好好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免得日日困在那四角笼里。”
蔺珏结结实实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说:“你还惦记着当年在楚王府发生的事。”
“对。”祁斯遇点头,“我觉得珏表哥和表嫂不该承受那样的丧子之痛,也觉得那个侧妃不该因为妒忌害人害己。既然是因为狭隘才酿成如此惨剧,那不如使大家都开阔些。书这种东西,就算读不好,也总读不坏吧。”
她的话放到一个臣子嘴里说出来俨然有些惊世骇俗,更何况她与皇后的那些绯闻也都近在昨日。杨子书同蔺珏相处久,自然知道她和蔺珏平日里是个什么模样,倒也习惯。反倒是沈赢,当即被她吓了个半死。
蔺珏没立刻开口,沈赢却已经忧虑得不行,直直开口劝了一句:“陛下,王爷他不是要……不是要僭越,他只是……只是……”
见朝堂上向来滔滔不绝的人这样手足无措说不出话,蔺珏也觉得有些好笑,“朕没有怪安南王的意思,她是什么性子,朕心里清楚。安南王说得对,开不了窗子的时候,砸门确实是更有效的方法。士族门阀见此提议,肯定会对寒门士子少些打压。只是安南王肯定不满足于只开窗子吧?”
祁斯遇笑而不语,明显是在认同他的话。
而沈赢和杨子书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蔺珏的态度实在暧昧,让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想法,毕竟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开窗更有好处。唯一麻烦的就是祁斯遇,安南王行事吊诡,几乎是开了口就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君臣拉扯博弈,在所难免。
可蔺珏沉默片刻,开口说的是:“女子入学堂是旷世奇闻,此事事关重大,绝非三言两语就定得下来的。依朕看,读书当然没什么,中都怕是没有不请先生到府上教书的世家。阿遇的话,朕觉得有些道理,也觉得可以一试,但问题在于要如何说服朝堂上其他的人。
况且就算此事能推行,之后依旧有许多问题需要考虑。比如那些闺阁女子是否真的如阿遇所想,愿意入学读书?入学后男女同学,当如何管理?学成之后,女子又是否该同男子一般科考做官?若是科考,那如今的制度是否又要相对而改?要想落实一件事,总得把之后的五十步想好吧。”
祁斯遇见他这样,也知此事有门儿,所以笑着说了一句:“陛下说得在理,可臣脑子愚笨,那些就交给子书和小沈大人去想,可以吗?”
“也罢。”蔺珏又和沈杨二人叮嘱说:“包括善堂在内的事,都可以逐步去办了。至于寒门子弟入学,若是阻碍严重,不妨拿阿遇的办法应对。记得中都也有几位有才学好写诗的世家小姐,可以多印些她们的诗,再放出风声,说朕爱才,考虑破格让这些女子入学。如此一来,那些老家伙也能消停些。
至于真让女子入太学一事,两位爱卿也可以好好想想,可以找些利弊出来,看看到底值不值得做。不过这开天辟地的事,定然满是阻碍,两位爱卿也不必过分苛求。这谁系的铃铛,还是得让谁自己想办法去解。”
蔺珏后半句话都是看着祁斯遇说的,明显是逗她的意思更多些。他其实并不太把女子入学的事儿当回事,只是不想立刻驳祁斯遇的愿,所以才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