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唯一的光
郢都北城,暮雁河畔,一处三层高的小楼临街而立。楼的正前,竖着一块刻着“闲白居”的石碑,掩映在满苑的红梅和扶栏玉砌中,远远望去,黛瓦白墙、雕檐映雪,画栋飞云,端的是风雅无双。
苏南秧跟着林钊,顺着梅间的青石小径走进了闲白居的正堂,寻了一张临窗的檀香木桌落了座。在他们周围,已经来了不少用膳的客人,三五成群的,几乎坐满了整个大厅。
“苏姑娘,看看都想吃些什么?”林钊指着桌上挂着菜牌的一座小木雕,目光湛然地看向对面的少女。
闻言,苏南秧定睛朝菜牌看去,就见上面刻着、“红梅卧雪”、“望月明”、“凤舞春堤”、“卸甲归田”等极富诗意的菜名,虽然好听,但却让人全然无法知晓食材的出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还是林公子来点吧,这些菜名过于风雅,着实让人看不出究竟。”
“这闲白居能成为郢都数一数二的馆子,靠得就是这风雅的营生,因此菜名取得也是极为别致,”林钊有些好笑地弯了眉眼,对着菜牌一一介绍起来:“这道‘红梅卧雪’乃是糖霜柿饼、‘望月明’是鱼头蟹黄,‘凤舞春堤’是五香烤鸡,至于‘卸甲归田’便是红烧甲鱼了……”
听完林钊的一长串介绍,苏南秧嘴角微微一抽,不无感慨地说道:“这家店的掌柜能想出这些矫情的菜名来抬高价格,必是个奸商无疑。”
“苏小姐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苏南秧话音未落,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便从桌边响起。
林钊和苏南秧一同抬头看去,就见褚浔穿着一身浅色的直襟长衫,墨发用镶着金边的白丝发带束起,眉长入鬓、笑眼温和,如清风明月、落尘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南秧一愣,瞪大了眼睛,颇不客气地脱口问道。一旁的林钊亦是吃惊不小,慌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揖礼,压低声音说道:“见过侯爷。”
“小林公子何须如此多礼?既然不在营中,你我就算平辈,唤我表字子尧便是,”褚浔容色谦和,淡笑说道:“今日能在此处碰见小林公子和苏姑娘,也算是赶巧,不如我来做东,请两位一起用膳如何?”
苏南秧露出了一个近乎无情的假笑,刚要开口谢绝,就听对面的林钊抢先说道:“我听祖父说,子尧兄先前对苏姑娘多有回护之恩,平日里对我又有照拂之义,故而一直想感谢一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是应该由我来做东才是。”
褚浔闻言,眼眸微微一动,随后轻勾唇角,径直在苏南秧身侧的圆凳上落了座,毫不客气地拱手道:“那就多谢小林公子照顾我的生意了。”
“你的生意?”苏南秧环顾了四周一圈,挑眉问道:“这闲白居是你的产业?”
“这处酒楼是我十五岁时开的,”褚浔侧头看她,目色灼灼,笑得意味深长:“所以,我就是苏小姐口中的那位奸商。”
苏南秧呵呵一笑,口不对心地说道:“子尧兄哪里的话,这闲白居可谓是清歌伴琼浆,八方客泱泱。堂中这一雕一刻之间,都足以看出此间掌柜的慧心与名士之风。”
褚浔听罢,一双俊眸不着痕迹地瞟了眼林钊,唇角的笑意勾得更深,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不过几日未见,苏姑娘这讨人欢心的本事便又多了几分。”
苏南秧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子尧兄谬赞了,论讨人欢心的本事,我哪及你的万一。”
林钊坐在一旁,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互相揶揄,竟是半分也插不上话。他的心头微微涌上了几丝酸涩,以至于把知道褚浔是酒楼掌柜的惊讶都冲淡了几分。
他眼眉微垂,默默叫来了楼中伙计,将菜牌上的各色花样点了个遍。伙计毕恭毕敬地记下了菜名,末了还颇为殷勤地赠送了一只雕花的密封瓷瓶。
褚浔拿过海棠红釉的瓷瓶,伸手除去了瓶口的封纸,熟门熟路地为苏南秧斟了酒,又为林钊和自己添了满杯。
末了,他眸色清朗,温声说道:“这瓶可是正宗的蒲城桑落酒,是在十月桑落之初,取蒲城永济泉东面的水源酿制而成,香醑绵醇、别调氛氲,不与它同。林小公子和苏小姐尝尝如何?”
林钊几乎是立刻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即眼睛一亮,出言叹道:“色比凉浆、甘若春露,无怪市面上千金难求。”
“林小公子喜欢便好,”褚浔轻轻一笑,转头看向苏南秧,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地说道:“今日的这瓶清酒,取于第一片桑叶飘落的清晨,是以比之前送给你的十坛桑落酒更为金贵。不知苏小姐可喝出了什么区别?”
“今日是我第一次喝到蒲城产的桑落,”少女缓缓放下酒杯,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之前你送的十坛清酒,我藏在房中从未饮过。唯一打开的那坛,是为了祭奠一位姓秦的故人。”
闻言,褚浔的笑容微微一顿,修长的手指骤然攥紧了桌上的酒杯。
此时此刻,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桕淡淡洒在苏南秧的面颊之上,映着她剪水双瞳中熟悉的眉眼,光泽深浅、明明灭灭,像极了溱河岸边溃然而逝的旧日诺言与山川风月。
隔了很久,褚浔似是想通了什么,清浅明亮的眸子中不期然划过了一道极淡的暖意。他扬起嘴角,朝着少女说道:“待到雨消云散的时候,故人当归。”
苏南秧显是没想到褚浔会这般回答,不由怔愣了一瞬,定定看向男人俊逸疏朗的面容,蓦然间就想起了溱江之中将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那时候,他眼底晕着的暖色,璀璨而明亮,仿佛是黑夜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