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年约50,身型微胖,弥勒佛似的挂着笑,目光也不敢抬,一边进门一边就要跪下,却瞥到小懿妃脚边的碎片,看到她手里的兰花,那笑容就变成了沉痛:“娘娘,这是……?”
“凉总管请起,我这也没什么事。”
小懿妃捧着兰花,面上带着忧愁,不愿多说。封司鸣接过她的话,沉声说道:“几个眼睛浅的,见不得好物,偷到我姨母这来了。”
凉总管哎呀一声,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抬起袖子擦额头,跟着骂起来:“真是世风日下,当奴才的,居然偷到主子头上!该死!该死!”
说完,又窜到尸体旁,将三人的脸细细打量,皱起眉头:“这……这三人不像是仁景宫的……真是的,竟然损了娘娘的兰花,真是死不足惜!”
小懿妃便笑一笑:“不是偷兰花。”
“那这是……?”
一旁的又兰气呼呼的走出来,冲凉总管行礼后,捧出一方帕子,帕子上有三两珠钗和几颗夜明珠,“娘娘平时简朴,她们偷了这些看不出位份的,大概是想卖到宫外去,可惜她们没算好时间,正好被我们碰上,她们要逃跑,把娘娘心爱的兰花都碰掉了……”
凉总管擦着冷汗听完,满脸心疼,“那真是污了娘娘的眼睛!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东西,真是……”
小懿妃摇摇头:“我本想她们大约也有苦衷,但这兰花伴我多年,就连皇上想要摆去御书房,我都没给,没想到,却糟蹋在她们手里……凉总管,按道理,我应当把她们交内侍省处理的……”
“娘娘仁厚,要奴才说,敢动到主子头上,自然是听娘娘发落,奴才只觉得,死得太便宜……来人啊!都抬出去抬出去,别在这里脏了娘娘的眼睛。”
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动作迅速的将三人的尸体抬了出去。
现场清静下来,小懿妃这才好像如梦初醒,疑惑的问道:“对了凉总管,怎么突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是是……”凉总管急忙作揖,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宣纸,小心翼翼的呈给她:“昨日里皇寺那边传来感激之辞,说这段时间,几位娘娘捐赠的银两、粥棚,给了雍都流民许多支持。奴才呈给了皇后娘娘批示,娘娘说,这都多亏娘娘仁厚,带了好头,让奴才把感谢信呈给娘娘一观,这样的好事,奴才不敢耽搁,就匆忙过来了。”
“原来如此。”小懿妃接过宣纸,仔细读过,脸上这才有了喜悦:“住持太客气了,民生多艰,我们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何况我听说,瘟疫还在扩散,真是忧心,多亏皇后娘娘果决,派出御医坐镇,只是近期这宫里的人流防控,又少不得凉总管你们受累了。”
“应该的,娘娘不要担心,只要有奴才们在,一定保宫中各处,尤其是陛下娘娘们的安全。”
“多谢皇后娘娘惦记着我,凉总管若是不介意,我还想让庆妹妹也看看这封信,听说她还亲自抄经,熬得眼疾都犯了,那位珍珠郡主也亲自去粥棚帮忙,若是看到这封信,她一定高兴的。”
“是,皇后娘娘已经交代了奴才,奴才明天一早就准备去锦绣宫给庆娘娘问安呢。”
“那就好,可惜凉总管带着这样的好事而来,我这却闹出这一出,实在是……”
“哪里,娘娘仁厚,这宫里谁不知道?是这些东西长了熊心豹子胆,要是让奴才撞见,可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解脱!”
“凉总管有心了。”
“不敢当,那奴才就不打扰娘娘休息了,奴才告退。”
凉总管说着,连连作揖,拱手给小懿妃辞行,又给封司鸣辞行,低头就要离开,只是他目光狠辣,行礼扫这一圈,就看到一旁的耳房关着门,目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想再看一眼,封司鸣上前一步,不偏不倚的挡住他的视线,淡然又和善的说道:“有劳。”
“不敢不敢,殿下在这里,想必懿妃娘娘也安心些。”既然看不到,凉总管也不强求,十分谦虚的又行礼,挂着笑退了出去。
等听到仁景宫的大门关上,早已过去帮小懿妃捡花盆碎片的又兰这才冷哼出声:“什么送信?我看是老狐狸,惯会找借口的。”
小懿妃看她一眼,柔柔的说道:“多嘴。”
那又兰一点不怕的样子,将她扶起来坐好,自己埋头捡着碎片。
封司鸣轻轻问道:“那个什么珍珠郡主,听说是庆王妃在皇寺里捡的?无缘无故收为了义女,倒是编了个好故事。”
“再好的故事又有什么用,5年10年早已过去,不在的就是不在了。”
“也是。”
“只是,你怎么提起她?”
“刚才听姨母提起,突然想起来。”
“她刚来时,你不也见过那位郡主?”
“是,我当时有些好奇,不知道金贵的天女流落民间,会变成什么样呢。”封司鸣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
小懿妃看着他的神情,坐在椅子上,也不再看地上的兰花,朝耳房看了一眼:“凉总管既然来了,皇后那边估计也知道了,希望我们的说辞有用吧。至于这个姑娘,她的确帮了忙,不然此事拖一下,难保不会传出去什么,平白跟两宫结下梁子。”
“是。”
“只是她毕竟看到了,万一说出去……”
听到她的担忧,封司鸣嘴角微弯,露出笃定的神色,轻轻笑了笑:“我想她不会说的。”
“是吗?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我想这件事的确和她无关,如果姨母不介意,我不想难为她。”
“是吗?”
“是。”
“你一向谨慎,如果你也觉得她不会说出去,姨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就依你。”
“多谢姨母。”
封司鸣冲门口的太监点点头,那人便将门静静的关上。听不到外面一点响动了,他才走到耳房门口,敲了敲,小李子小心翼翼的打开门看一眼,领命把言犀推了出来,继续站在旁边跟她大眼瞪小眼。
言犀脸色还算沉静,出来见小娥几人不见了,有些疑惑的看小懿妃,封司鸣便说道:“打发到内侍省了,估计会被毒哑,扔到哪个冷宫去扫地,怎样,想去体验体验吗?”
“不了不了,不关我的事。”
言犀连连摇头,嗅了嗅,没闻到血味,见又兰在一旁清理碎片,一株兰花摊在泥土里,月白的花瓣都脏了,也有些心疼。又见屋里大大小小都盯着自己,叹口气,只想怎么才可以离开。
小懿妃看一眼她,安抚一样的说道:“你别害怕,刚才有其他人过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才让你避一避的。”
“嗯。”
“但是宫里发生这样的事,说实话也挺丢脸的,所以,今晚的事情,你只要不说出去,我绝对不会为难你。”
“谢谢娘娘。”
小懿妃点点头,又拿出一方手帕,手帕里包着几锭精致的金子,换成银子怕有上百两,她走上前去,将手帕送到言犀手上:“这些拿去,”
“诶?”言犀被她的直接吓到了,手足无措的往外推:“不用、不用的……”
“偷东西始终不好的,我瞧着你心眼儿正,劫富济贫这么危险,不妨拿着,也可以帮几个人。”
这是……相信自己了?
言犀有些苦恼,心想,就算信了,也不用塞银子啊……
封司鸣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看着,沉声说道:“今晚的事情,你必须保证,绝不会泄露一个字。”
“当然,”言犀毫不犹豫的点头,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扯到庆姨母,她可没打算往外说。“我发誓,今天的事情我全部都忘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就是做了个梦,醒来全忘了,绝对不说出去一个字。”
“你倒是干脆。”
“那当然。”
言犀见脱身有望,分外轻松,看了看一旁的又兰,十分嚣张的笑了笑,作势想走,封司鸣又说道:“一会儿我离开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出去。”
“啊?”
“现在宫里想必侍卫走来走去,尤其是这仁景宫周围,莫非你有自信,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身?还是想再去其他宫顺点什么?”
“……”
见她被问住,封司鸣的目光里多了点笑意,对小懿妃说:“时间不早了,姨母早点休息,再过两天就是初十,我晚上来陪您喝茶。”
“好。”小懿妃还是柔柔的,又有些不舍,拉着封司鸣的手嘱咐:“天虽然热了,早晚还是多注意。”
“多谢姨母。”
封司鸣十分谦恭的点头,转头冲言犀笑:“你只管跟着我,不要说话知道吗?”
“……哦。”
莫名其妙的,这件事情似乎是结束了,言犀仿佛昨日重现,垂头跟着封司鸣和小李子,不声不响的离开。
小懿妃一直送封司鸣到仁景宫门口,才依依不舍的回去,一回头就看到又兰还盯着言犀的背影,十分委屈的样子,“娘娘你真的就让她这么走啦……?”
“你啊,不要钻牛角尖。”小懿妃笑笑,不知为何,想起刚才封司鸣的表情,又无奈的摇摇头,不再说话。
另一边,言犀跟着封司鸣出了仁景宫不远,果然看到两排侍卫经过,刀剑具备,见到封司鸣,齐刷刷的跪下来,甲胄哐啷响成一片。
封司鸣冷眼看着他们,轻轻说道:“今日懿妃娘娘受到惊扰,你们好生护着周围,不得有失。”
“是!”
低沉稳健的回复,让言犀心里捏了把冷汗——这守卫,好像是比昨天严密许多啊,若是自己贸然逃走,惹出声响,被抓牵连到庆王妃,那才真是得不偿失。想着,越发低眉敛目,跟着封司鸣一路走到中庭的时候,才悄悄松口气。
封司鸣却停下来,站在那看着月光下茂密得不可思议的枇杷树,目光里升起柔和的情绪。
“之前在这棵树下遇到你,可还记得?”
之前?
听他提起前一晚的事情,言犀胡乱应了声,默默想是否可以在这里告别,察觉到封司鸣的目光飘过来一瞬,又移开,像是错觉,忍不住皱了皱眉,继续装乖巧。
封司鸣继续看着枇杷树,柔声说道:“我母妃当年认识父皇的时候,是在一棵枇杷树下,她说,一眼就知道父皇是她在等待的人。后来她生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求父皇,准她在这里种下这棵枇杷树,这样,父皇每日早朝时都会路过,她说,她的魂魄会寄托在这棵树上,每天得见父皇。”
“这样啊,还挺、挺……”
言犀眨眨眼,不知道该说是浪漫还是凄美,诺诺的住了口,又觉得,这种故事,干嘛跟一个陌生人说?
封司鸣似乎不在乎她在想什么,他站在那,任风吹动自己的衣摆:“今天提及庆王妃,我倒是想起,很多年前,庆王妃的表姐,当年的沈夫人,带着女儿来拜见她,却不想那女儿淘气,爬上这棵枇杷树,被逮了个正着。”
“额……!?”
这这这?言犀大惊,这不就是她第一次进宫拜见庆姨母的事情吗?这个人怎么知道!?
她瞪着眼睛,想起什么,飞快的扫过封司鸣,果然见到他腰带上有一个旧到褪色的锦囊,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人,就是当时抓到自己爬树的人呀!
就连这什么小李子的呵斥,都跟当年一模一样!
笨蛋!居然没发现!
她在心里大骂自己,急忙把头低下,又见封司鸣似乎根本没在看自己,这才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呼到一半,封司鸣的目光却看了过来,心情十分好的样子:“据说,她被沈夫人狠狠打了一顿,屁股都肿了。”
一瞬间,言犀脸上有些发烫,不敢反驳,只能恨恨的想,阿娘才没有打我呢,哼!
她低着头,没看到封司鸣正看着她,像是从她脸上看到满意的答案,心情越发好。等她控制好表情,封司鸣也仿佛从回忆里出来,不紧不慢的继续往外走,边走边冲小李子问道:“说起来,当年沈府的案卷在我那许久,你记得放我桌上,省得我又忘了看。”
案卷?
沈府的案卷?
莫非……是在大理寺没有找到的,谋逆案的案卷?
在封司鸣手上?
言犀心里一动,忍不住朝对方看去,只看见对方长身广袖的背影,还有眉角一点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天禧21年到现在,不过短短14年,一棵种子长成大树,但很多人已经死了,真是时光如刀,不饶人呢。”
小李子恭敬的答应一声,封司鸣便不再说话了。
言犀忍不住默默的算了下时间,天禧21年,正是金容和母亲来到沈府的那一年,没想到,已经14年了。
也就是说,这个什么七皇子,母亲在14年前就死了吗……?
三人沉默下来,没多久走到皇城出口,一辆马车停在夜色里,见到他们,马车夫远远下来,搬凳子伺候。
言犀正想走人,就听到封司鸣说:“上来吧,到了拐角你再下去。”
封司鸣显然心情很好,做戏做全套。言犀看一眼身后的侍卫,想想也有道理,便跟着他上车,小心翼翼的坐在外侧。
马车得得的走在官道上,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她好想问问封司鸣,关于那个案卷,里面都写了什么,可是自从第一面见到这个男人,她心里就总有点危险的警钟,不敢贸然开口。
没多久,封司鸣一挥手,马车便停下来,他看着言犀,那是那副有点危险的笑意:“记住了,我若从其他任何地方听到今晚的流言,定会派人捉拿你。”
“……你放心,我说了不泄露,就谁都不会说的。”
“好。”
封司鸣点点头,月光从车窗洒进来,落在他晦暗不明的眼睛上,言犀不敢让他多看,忙手忙脚的跳了下去。
马蹄声便又得得的响起来,慢慢走远。她看一眼车厢后面藏蓝的长穗在夜色里影影绰绰,转身离去。
马车里,封司鸣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不见,眉目间一派沉静,小李子看了看言犀下车的方向,小心翼翼的问:“这个人,是否需要奴才去查一查……?”
“不用。”封司鸣唇角流泻出一丝笑意,他看着窗外慢慢远去的景色,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会自己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