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皇后终于出现时,陆重行已经在栖凤殿等了快一个晚上,快半夜了。
这次的宫殿和上次并不一样,上一次宫门重重,仿佛应和着皇后娘娘不愿公开的身份,但这次,宫门虽然还是厚重,却安排他等在这凉风习习的花园凉亭里,而董皇后也简装素裹,只是眉眼间的光芒不减,豪气中自有威严。
“草民拜见皇后娘娘。”
“又见面了,陆神医,听说雍都的瘟疫已经彻底解除了,皇上还打算赏你呢。”
“瘟疫扑灭,有赖所有人的努力,草民不敢居功。”
皇后轻轻一笑,十分随意的靠在凉亭长椅上,仿佛不是来诊脉的,而是来吹风的。半躺下后,她轻轻一挥手,众人便都退下,只留下贴身的太监侍女,和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看打扮,并非宫女。
陆重行不知道皇后是什么意思,行礼后沉默的站着,那女子似乎也有些茫然,遵循着皇后的眼神,在小圆桌边上坐下,一旁的御医王城急忙拿出垫腕的棉垫,冲陆重行轻轻点头。
陆重行也不推脱,仔细听脉,凉亭里安静下来,只有夏天的风轻轻吹着,十分惬意。
“如何?”依然是董皇后,也不用侍从开口,侧头冲陆重行笑,“神医听出什么了没?”
陆重行听出了一点不太乐观的脉象,他想了想,问那名女子:“近期,3个月吧,可有用什么药?”
“两三个月前,略有点风寒,吃了两副药,是太医院的御医给配的,大概喝了5天左右,之后……就没有了。”女子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不过这两个月,也许是因为劳累,嗓子不太舒服,吃了一阵子罗汉珍珠粉,就是把罗汉果和珍珠研磨,就水吞服。”
这名女子正是星月,她小心翼翼的看着陆重行,见传说中的神医俊逸沉静,略微放下紧张,“不过这也不算药,声乐坊的许多姐妹也吃的。”
“罗汉果润嗓、珍珠粉润肤,是民间常见的偏方。”
“嗯。”
点点头,星月不再说话,陆重行又听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不知是否方便,让草民施针?”
“施针……?为什么?在哪……”
“子宫穴。”
一语出来,星月的脸便羞得通红,陆重行沉默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凉亭里瞬间死寂,而董皇后的眼光一瞬间像刀一样,又被她收了回去。
“若是不放心草民,可以让王御医施针,把针尖给草民看一眼即可。”
董皇后挥挥手,“神医真是玲珑心,也好,星月去那边躺下吧。”
星月脸红红的,跟着王城到了另一侧,怯生生的躺好了,侍女太监两人一挡,挡住了陆重行的视线,没多久,王城将用过的银针递到了陆重行面前。
他接过银针,就着明亮的烛火仔细看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星月,回去好好休息。”
董皇后轻轻说着,上扬的眼角在夜色下也柔和了许多,看着星月的背影袅袅婷婷走远,一双美目才看向陆重行,“如何,神医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知皇后娘娘宣草民问诊,所问何病?”
“脉也诊了,针也施了,神医还不明白?”
王城将一个小本放到桌上,陆重行翻开第一页便看出是一本葵水记录册,心里大致明白,还是说道:“烦请皇后娘娘明示。”
董皇后笑一笑,有些无聊的样子,“她明晚侍寝,当然,她可以在任何我希望的时间侍寝,所以想问问神医,对她来说,什么日子比较好呢?”
果然如此,陆重行看一眼王城,后者无奈的垂下眼,似乎在说:“当初把你引荐过来,也没想到天天让你看这个。”
他便笑一笑,仔细把小本本看了一遍,谨慎的开了口,“按常理来说,每月中旬那5天,是不错的日子,不过为人父母,也并非由女子决定,陛下年近60,若想一击即中,到底还是讲究缘分。”
董皇后点点头,倒是也认同,她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女便呈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陆重行打开,见到里面是细腻的珍珠粉,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又夹杂着罗汉果的甜腻,他明白皇后的意思,细细看了,盖上还回去,“没有问题。”
“那神医刚才为何要施针,还是在子宫穴?”
“为防脉象不准,故两相结合。”
“结合的答案呢?”
陆重行想了想,低声说道:“如刚才所说,为人父母,讲究阴阳和合,天地缘分,草民不敢说。”
“罢了。”
董皇后挥挥手,似乎不是很在意那女子的结果,就那么躺着伸出手腕,示意陆重行诊脉,他只好走上前去,半蹲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听到脉象强劲,畅通无阻,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娘娘身体健康,胎儿也十分平稳,只要注意调养,心情平和,必定无虞。”
“我要的不是无虞,我要的是一个男胎。”董皇后不再遮掩迂回,盯着陆重行的眼睛,脸上不再写着无聊和无趣,而是志在必得的决绝,“神医若有办法保证我生一个男孩,这辈子荣华富贵,都是你的。”
“娘娘,”陆重行站起来,他深蓝色的长袍在夏夜的风中猎猎作响,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谄媚、迎合或躲闪的神色,“娘娘怀孕已有月余,是男是女已经注定,何况,草民在宫外都听说了天降祥瑞的奇迹,娘娘也许可以多一点信心。”
“信心?这一点我有的是。”
“既然如此,娘娘身体康健,实在没有草民可更改发挥的余地。”
董皇后看着陆重行,她的眼神似乎带上一点怒意,一旁的太监和侍女都垂下了头,就连王城也屏住了呼吸,整个凉亭似乎被某种气压笼罩,让人透不过气。但陆重行站在这无形的压力当中,依然不卑不亢,神色淡漠而坚定,没有任何要更改的意思。
就在王城手心都冒出汗来的时候,董皇后突然一笑,凝固的空气就被这一声笑打碎,夏天的风重新吹了起来。
“罢了,自古神医总是有些臭脾气的,神医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不会再问了,明天起,你每日进宫,例行为我诊脉。”
“是。”
“你的大名已传遍太医院,陛下身体微恙,之前多亏你的方子,陛下这几天和常人一样,我已经向他举荐你,每日进宫时,也跟着王城面圣吧。”
为皇帝诊脉,是不可多得的荣耀,但听到这个消息,董皇后却似乎看到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犹豫,但那犹豫太浅太快,被他那波澜不惊的神色掩盖,错觉一般。
“谢娘娘举荐。”
说完,这名年轻的神医便站到一旁,又沉默下来。
董皇后对他这木头似的反应有点兴味,还未说话,一个太监突然急匆匆的跑到花园边上,她眼皮一动,身边的公公已经得令跑了过去,与那人交头接耳一番。
陆重行听不清他们的话,也没兴趣听清,他看看月色,想着风天齐大概是睡了,不知道言犀吃饭了没有,刚想完,那公公跑了回来,脸色不太好,却欲言又止。
“辛苦神医了,那就明天再见吧。”
董皇后轻轻一句话,意味着这一次的见驾顺利结束,王城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带头行礼,又利落的把陆重行的问诊工具收好,带他离开。陆重行跟着他疾步往外走,临出花园了,风却送来一句隐约的愤怒:“……好一个锦绣宫!”
王城急忙快走两步,见陆重行没听到一样,这才摸了摸头上的汗,看四下无人,低声说道:“先生啊先生,之后真的面圣,还请脸上多点笑容好。”
“……难为大人了。”
“我是不为难,只是早跟你说了,这宫里,皇后看着脾气大,但是个直性子,那一位可是叵测得很,一不小心……”
“是吗?”
“哎,两年前多亏你救我弟弟,你的医术我是看在眼里的,整个太医院加起来都不是你的对手,这次瘟疫也是,若不是你,我们大概要手忙脚乱好一阵了,但是吧……”
“大人请说。”
“我就是好奇,当初你希望我引荐你入宫,我还以为你是对功名厚禄有兴趣,但今天看来,又不是……我就好奇,当初你为何会提那个要求呢?”
陆重行沉默下来,久到王城以为他是不想说时,他又轻轻开了口,“如果我说,是因为听说这宫里有些毒是外面看不到的,于是想来看看,你信吗?”
王城一时没听明白,“什、什么毒?”
“大人在这宫里数年,应该见过只有这宫里拿得出的毒药才是。”
王城这才听明白,他头痛的笑了两声,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宫里,人人都是用毒的高手,先生说不定真可以大开眼界呢。”
陆重行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临出宫了,王城还是没忍住,神神秘秘的问道:“先生,刚才那姑娘可是有恙?”
“怎么皇后对那位姑娘,十分紧张吗?”
“是也不是吧,你可别说出去,我是听说,她之前和那位珍珠郡主走得近,同饮同食的,那盒珍珠粉就是郡主送的,但那位郡主的义母又是皇后的眼中钉,所以,我估摸着皇后比较谨慎,其实下午晚些时候我已经为她把过脉,真没看出问题,你说要施针的时候,我都冒冷汗了。”
珍珠郡主的义母……不就是庆王妃吗,陆重行垂眼思索,半晌,轻轻说道:“那位姑娘的身体,并无大碍。”
“我看也是,就是这么一弄,有点吓人。”
王城有些后怕的摇摇头,将陆重行一路送到宫门外,这才摇头晃脑的转弯,回家去了。
陆重行想到刚才那句“锦绣宫”,叹口气,走到一半,挑了个隐蔽的巷子,往沈府废墟而去。
到了那,黑豆老远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哼哼唧唧的钻出来,没多久,言犀便从墙头冒出来,脸上笑盈盈的,心情极好。
“等会。”
她说着,跳出来将侧门上的封条扯开一半,示意他进去,然后关上门贴上封条,又从围墙上翻进去,到了院内,没头没尾的丢来一句:“我见到金容了!”
陆重行第一次听到金容的名字,不由得有些好奇,“谁?”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雍都碰到,当时你帮我开了一个方子,记得吗?”
“嗯……当时你扶着一个女孩,莫非就是?”
“嗯!”
“你后来说你们不认识的。”
“当时我怕人知道身份,不敢说而已,金容是我姐姐,我母亲说了要收她做义女的,虽然没来得及,但我们一起长大,所以算是我姐姐吧?”
“算。”
“当时我们太难了,她又生病了,我就把她托付给了一个盲眼的老太太,自己去泥巴山上找神仙了。”
“……”
“结果后来神仙没找到,遇见了你,然后又莫名其妙到了无生门……总之,我当初跟她说好的,让她在这里等我,我回来雍都就立刻去找她了,结果刘大娘已经过世了,我还以为,她也出了什么不测。”
陆重行听着,听到一点熟悉的味道,一个疑问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压下去,只问:“所以是刚刚找到了?”
“算是吧。”
“算是?”
“她有点震惊,我想她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她明天一定会来找我的。”
“你告诉了她你住在这里?”
“嗯,当然。”
周围黑黝黝的荒凉一片,言犀这一下点头却是明媚无比,陆重行莫名的有点想叹气,“……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我以为你是个谨慎的人。”
“我对全世界都谨慎,但是对金容不会,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事,如果我连她都不信了,那多没意思。”
她这样说,陆重行就不忍心再说别的,只好跟着她走到旁边的偏院里,看到她居然真的收拾出了一个落脚地,便笑了笑,准备告辞。言犀却拿出一个包子递过来,“晚上买的,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就吃了。你该不会又没有吃饭吧。”
陆重行摇摇头,言犀就摆出和风天齐一样责备的神色,逗得他忍不住笑起来,“去了宫里。”
“怎么天天去那里?皇后被人暗算了?”
“皇后没事,倒是另一个人被人暗算了。”
“嗯?”
“几年前,我曾见过一种毒,无色无味,遇水即化,30天内若和珍珠粉同服5次,会极大的损害身体,导致无法怀孕,但对性命没有伤害,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即使用银针刺探,也不会变色。”
“那怎么能被发现?”
“脉象会有极细微的不同,银针探入子宫穴后,虽然不会变黑,但针尖会变得莹白,在一刻钟之后变红,很像是沾到血。”
说着,他拿出针布摊开来,取出一支,言犀好奇的接过,果然看到针尖一点位置,有一点血光,“这看着像是不小心扎到哪,沾上血了。”
“是的。”
言犀一听就急了,皱着眉头问:“那你可以帮她吗?”
“那个毒要分5次下,若是在第3次之前被发现,还能一试,现在已经晚了,但这种毒,不到最后不起作用,下完之前,诊脉是看不出来的,我当时是在一本古籍里看到这种毒的,没想到真的有人在用。”
说完,他有些惋惜的叹口气,拍了拍黑豆的脑袋,“不该跟你说这些,我回去了,谢谢你还帮我留晚饭,之后几天我大约没时间过来,你注意安全,有事情去药铺找我。”
“知道。”
“至于你姐姐……”陆重行沉吟片刻,从药箱中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交到言犀手上,“这是我自制的避毒丸,虽然没什么大用,但你还是每天都吃一颗吧。”
“诶?”
“早上起来就吃一颗,一天之内,如果中了什么慢性的、轻微的毒,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又不会……”
“一定要吃。”
言犀打开瓶子,倒出一颗,看着那圆滚滚,特别小的药丸,认命的点点头:“……好吧。”
“嗯,吃完了就跟我说。”
说完,陆重行背起药箱出门,见言犀又依法炮制,从外面贴上封条,翻着围墙进去,明明住在自己家,却跟做贼似的,不由得心疼又逗趣,摇摇头,这才离开。
金容……不会就是那位珍珠郡主吧。
他皱了皱眉,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