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念安排的厢房内,金容在佛前跪了许久。
指甲藏毒,一次次当着星月信任的神色,递过去吞服珍珠粉的水杯,然后自己去服下那以毒攻毒的解药,留下星月一个人,被那无色无味的东西,夺去做母亲的资格。
这样的自己,要跪多久,才能洗掉手上的污秽呢?
她叹口气,恨不得在这里一直跪下去,敲门声却轻轻响起,无念推开门,端着茶进来,盘腿坐在她对面。
“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你这样闷在房里,未免可惜。”
她便朝门外看去,果然,古老的樱花树正灿烂无比,三三两两的僧人站在树下,驻足欣赏这一年中短暂绚烂的美景。
无念把茶杯放到她面前,干净到如有莹光的眼睛也看了过来,“你今天心情不好。”
“嗯。”
“不只是心情不好。”
“嗯。”
“听说皇后娘娘有喜了。”
“嗯。”
“皇后有喜,天降祥瑞,这是好事。我知道你住在宫里,想必多少有些牵连,但是念初,心无旁骛,方得自由。”
金容端起茶杯,将还有些发烫的茶一口饮下,想到“自由”二字,不免有些难受,她看着5年来的好友,不由得心脆弱。
“无念,5年前,我茫茫然来到这里,同一天,庆王妃也来到这里,明明在那之前5年,我和她,都不曾踏入这里一步,所以,我能认为那一天是命中注定吗?”
“你所想的注定,是注定的何事?”
“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在快要被水淹死的时候,飘来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那便是命不该绝。”
“但那根浮木,也许永远也都漂不到岸边,抱着浮木的人,贪恋着浮木上美好的花纹,也许要永远漂在水里。”
“那便要看抱着浮木的人,愿不愿意自己游到岸边了。”
金容低下头,擦去差点脱离眼眶的泪水,然后看着门外璀璨脆弱的樱花,轻轻的摇了摇头,“那是我一生所见过的最美好的花纹,以前,我不舍得离开,如今,我已经是那花纹的一部分,离不开了。”
无念静静的听着,他知道那花纹代表的是什么,又觉得有些疑惑,他所认识的念初,贪恋的并不是权势和高位,他想到一个人,便垂下眼,不言不语。
金容把茶续上,却笑起来,“听说你占茶奇准,就帮我看看我的未来,如何?”
无念看着她的茶杯,杯中三片茶叶,在水中震荡,他忍不住问:“占卜何事?”
“红尘女子,还能是何事,便请大师看看我的归宿。”
说完,茶水已经平静,无念定睛细看,却见三片茶叶分崩离析,染上了洒进来的血红夕阳,他沉吟片刻,垂下头去。
“贵不可言。”
他轻轻说着,将杯中的茶水洒在了旁边沉默的佛龛前。
金容便笑了笑,起身离去,无念看着她的背影,却看到她指甲上血一样的豆蔻,清澈的眼中,终于有一丝不忍。
“念初,”他喊住眼前的人,见她回头,便合掌送别,“在贫僧眼里,你始终是念初。”
金容眼眶一红,挥挥手告别,穿过人潮涌动的皇寺,走进夕阳满满的街道,走着走着,便站住了。
该往哪里去呢?
她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白净的脸上眉眼利落,和庆王妃一模一样的唇形没有任何胭脂的色彩,轻轻冲她喊道:“……金容。”
她楞在原地,一瞬间,十年光阴仿佛风一样,从耳边呼啸而过。
言犀站在热闹的街头,看到金容脸上一瞬间褪去的颜色,手心里冒出汗来。她原本来皇寺找陆重行,却远远的看到金容站在这里,她想躲,又看到金容脸上失魂又茫然,便忍不住走过来。
谁知就这么开了口,把对方吓成了这样。
“金……”
她不敢再开口,眼睁睁看着金容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抓过腰间垂下的香囊,然后转过身,逃跑一样的离开。
简直是最差劲的相认。
她叹口气,干脆跟了上去,慌里慌张的解释:“金容,我是言犀啊,我老早就想去找你了,可我在刘大娘家里没找到你……我本来不想这么冒昧的,你别害怕好不好,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就是、就是好不容易找到你了。”
金容便停下来,愣愣的看着言犀,她依然在震惊之中,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言犀见街上人来人往,干脆一把拖住她,往沈府的方向带,两人沉默着穿过无数街道,最后来到那个僻静巷子里的土地神龛旁,言犀拍拍给土地公公遮风挡雨的土“屋顶”,小心翼翼的看金容。
“你看看我,我是言犀啊,我回来找你了。”
金容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那眼睛鼻子嘴巴,还有说话时忽闪忽闪的眼神,那样的熟悉,是她想象过无数遍,童年伙伴长大的样子。
她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大哭起来。
“言犀……言犀……”
她轻轻喊着言犀的名字,言犀也红了眼睛,将思念了10年的姐姐抱进怀里,在这个荒僻无人的角落里,等她哭完。
这一刻,两人心中都是翻江倒海,言犀被喜悦淹没,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而金容百味杂陈,在喜悦和恐慌中翻腾,眼泪因喜悦而流,无数的念头却从那百味翻腾里冒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现在?10年来,言犀有无数个日夜可以找来,为何偏偏在她脏了手的这一天,喊出她最不愿面对的名字?
这一天的起起落落让她无所适从,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阳下山,声嘶力竭,终于稳定下来,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我要回去了……”她慌不择言,挣脱开言犀的手,像一个大醉的人,往回走去。
言犀似乎还想追过来,又放弃,只在背后喊了一句:“我住在家里,你要是想找我,去那棵树下。”
金容不敢回头,慌乱的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走出好远,她如梦初醒,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去,看到言犀依然站在那,已经比旁边的土地神龛要高了半截,见她回头,忙不迭的挥手,脸上的笑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喜悦和恐惧再一次淹没了她,她擦掉眼泪,离开了。
也好,她想,言犀回来了,那自己就可以功成身退,当年的事情也好,庆王妃也好,需要的都是真正的言犀,而自己……趁自己还可以回头,还可以游到岸边……如果可以,她再也不想做那些事了,她再也不想当什么珍珠郡主了,庆王妃对她的好,原本就是言犀的,是时候还给她了。
只是封司予……只要封司予眼里有她就可以了。
一路胡思乱想,她收拾好心情和表情,刚踏入锦绣宫,却看到封司予和往常一样,笑着迎了过来,那笑容再次令金容不知所措,愣愣的站在回廊上,看着他眼中的光芒,脑子里翻腾起星月、言犀,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一切。
但封司予似乎比往日还要热情,他跑过来,几乎要不顾大庭广众,触碰她的衣袖。
“殿下。”
她心里正惊涛骇浪,忍不住后退一步,封司予便规规矩矩的收了手,与她隔开距离,只是眼里的温柔,遮也遮不住。
“昨天的舞真是太精彩了,我看得眼睛都忘了眨,好怕你会掉下来,还好,你真的好厉害。”
“……谢谢。”
“不要这样说,你……”封司予突然发现不对,抓过她的手走到一旁,担心的问道:“你哭了?你怎么了?我下午来找你,母妃说你出去了,我又去皇寺,无念说你离开了,可是我回来又没见到你,你、你是不是发生了……”
“没有,什么也没发生,我……我去了沈府一趟所以……”
“这样,那你就这样去的?你是郡主,平时也不让丫鬟跟着,我会担心的……”
“抱歉,我……我想一个人走走的。”
金容垂着头,又想起星月,突然有点痛恨眼前的人。
这个温柔的、腼腆的、明明在旋涡中长大,却干净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每天只会这样笑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背后做了多少不可言说的事情,只为帮他铺出一条道路。
如今就连自己,也成为那肮脏的人,背叛朋友,笑里藏刀,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以防万一”,就夺走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
一切,都为了让这个人少一个敌人。
而他毫不知情,多么无知又可恶的男人。
但也是这个男人,5年前守在她的床边,看到她醒来,便流着眼泪说“一切都过去了”,也是这个男人,5年里对她呵护备至,将她视作唯一的妻子,痴痴的等她。
如果是为了这个人,就是10个星月、100个星月,她也下得去手,多脏都可以,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暗暗决定,要尽快把一切都说出来,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她再也不愿意这个人对着她,却叫着别人的名字。
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封司予心里有她,就足够了。
封司予见金容目光中千言万语,欲言又泣,心里疼得无法忍耐,一咬牙抓过金容的手,低声说道:“言犀,我下午和母妃商量过了,关于我们的婚事,我不想再等了。”
这句话如同雷鸣,冲进金容的耳朵,她吓得抬起头瞪着他,封司予却红了脸,眼中无限欣喜,“虽然你上次不许我提,但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5年,我们的心意早已是相同的……你知道吗,昨晚我好害怕,你这么美好,我好怕那些人看见你,我不想他们看见你,要是他们发现你这么好看……”
“殿下。”
“真的,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我看到他们看着你,就连七皇兄都看了你许久,我……我真的害怕,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
“殿下……”
“说了叫我司予的,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母妃跟你提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可不许答应她同时封别的侧室,听见没?我只想娶你。”
金容听了这句话,心里喜悦到一片空茫,她看着眼前的人,手都抖起来。
封司予心里果然有她,果然只有她,自己还求什么呢?
有这个人就足够了,其他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司予……”
她忘情的唤出这个名字,正要说话,看到庆王妃从殿内走出来,仿佛知道他们在这,径直走过来,心里便一抖,急忙抽回手,擦掉眼泪行礼。
“司予一直等到现在,望眼欲穿的,你怎么才回来?”
“……我在街上多逛了一会儿。”
“我就知道,快,我让小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菜,千言万语,先陪我吃了饭再说。”
“义母……”
“母妃,”封司予柔柔的插嘴,“母妃存心打扰我们说话。”
庆王妃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又见金容眼睛都肿的,目光微闪,拉过她的手,“你怎么了?”
“我……”
“是我刚才跟她说了那件事。”封司予急忙帮她圆场,“母妃,你不许怪我,何况母妃也是这个意思的,你说我说,都一样的。”
“你啊,别的事情都不急,就这件事没头没脑的,哪有你来说的?真是没规矩。”
“……”
庆王妃仿佛放弃一样叹口气,却没有反对的意思。此时,夜幕初降,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看看封司予,又看看金容,大约是被宫里的闲言碎语勾起往事,面上和软了许多,怀念一般的叹道:“好孩子,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跟姐姐说过了,等你长大,非要嫁给我儿子不可。江老夫人养育我长大,我无以为报,即便不能让沈府重生,也必定让你风光大嫁,司予这一生,只有你沈言犀一个正妻。”
“一个正妻……?”这句话出来,金容心里一片冰凉,她低下头,看着牵着自己的庆王妃的手,突然有些不明白。
“那当然,按理说,皇子大婚的时候,要同步册封正妻和侧室,司予说了,只想娶你一个人,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需要侧室,也必定不能和你一起过门,‘天女’的头衔,郡主的身份,是因为我无法对外明说你的身份,但有这两个头衔,任他什么门第,在你面前,都是做侧室的份。”
“义母……”
金容的眼泪滚滚而下,一路上左思右想的决定,在“正妻”这两字面前灰飞烟灭。
她心中绝望,忍不住的想,为什么,言犀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找我?
这让我如何是好?
金容的眼泪掉在深宫的地板上,碎成无数片,同一时间,距离皇宫十几公里的一座宅院里,一堵藤蔓交错、经年不见阳光的墙“轰隆”倒塌,一具干枯的尸体在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中,暴露在逐户熏艾的衙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