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谋逆案,由一个叫万芳的女人点燃,但沈府的悲剧,却开始于更早的时候,那个叫林鸿的男人来到雍都开始。
江老夫人撒手西去的那一年,林鸿从徐州调任雍都,担任工部一个小小执事,他年已30,虽然才华出众,但心里明白,自己在这雍都没有强硬靠山,若只是埋头做事,升迁的余地不过巴掌大而已。
他运气极好,因为那一年,老天爷就把庆王妃这棵大树送到他面前。
那年宫中设宴,他身为一个小小执事,竟获邀参加,一问才知,是丞相想着巴结庆王妃,特意让他这个“同乡”去现场逗逗乐。
“江老夫人虽不是娘娘的生母,但将她抚养长大,胜似亲娘,这一下撒手西去,娘娘还没去祭拜呢,眼睛就哭坏了。据说娘娘来雍都之前,就在徐州长大,你既然从那里来,要是有什么当地的新鲜事,说来给娘娘听听,也能给她解解闷,露露脸。”
当时的工部丞相摸着稀稀拉拉的胡子,毫不掩饰这是个天大的机会,林鸿也连连点头,第二天便拎着一个锦盒去复命。
“大人如此关照,属下感激涕零,我来雍都之后,家里老母刚给我和小儿寄来不少徐州吃的喝的和小物件,昨晚挑出了一些格外有趣的,愿为娘娘分忧,只是属下初来乍到,不敢打扰娘娘清净。”
锦盒里的小玩意物件便宜新奇,既能合庆王妃的喜欢,也能送给年幼的皇子,丞相喜上眉梢,赞许的拍着他的肩膀:“那就由我呈给娘娘。”
“是。”
果然,丞相在宴会上找了个说辞,在众目睽睽下把那些物件呈给了庆王妃,又把他拉出来,说了许多徐州的家长里短,端庄肃穆的庆王妃问,恭敬卑微的林鸿答,一来一去,庆王妃渐渐红了眼睛,也记住了这个贴心的侍郎。
但是没人知道,那晚宴厅的辉煌气派早已让林鸿看呆了,看着满堂丞相副丞相,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意识到,有庆王妃在,这个未来并非没有可能。
林鸿长袖善舞,短短一年就在工部上下混了个脸熟好口碑,更在丞相面前露了两会脸,加上庆王妃的赏识,沈府的结交,很快成为侍郎。
又一年,他和沈竹成为莫逆之交,至此,满堂皆知,他是十三皇子那一派的。
“修建巴山水坝,虽然费资颇多,但巴山位于巴州、全州、潍州交界,山顶融雪所化的巴州河,一路绵延4个州县,往年因为泛滥,导致河边大片沃土无法种植,村庄无法定居,工部仔细勘察后觉得,修建水坝后,起码可有数十个村庄获益,水坝之功,功在百年。”
升任工部副丞相之后,林鸿奏请的第一个提议就是巴州水坝,但那一年,工部大兴土木,预算不足以支撑这一提议,他找到沈竹,沈竹果然二话不说,从户部盈余中拨款资助,只求让百姓尽快摆脱洪涝困境。
从私交到公事,沈府对林鸿的照拂毫不遮掩,可以想见,当他带着那两封信从万家村下来,在之后的谋逆案风暴中成为覆巢之下的完卵,有多令人震惊,乃至十年以后提及这个人,在皇后面前都能言笑晏晏的庆王妃,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金容不知道这么久远的事情,只是听着都觉得浑身冰凉,“那当时,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庆王妃冷哼一声,将手边的碎片拂到地上,“他们从巴山上下来的时候,雍都正笼罩在失去嫡子的悲痛中,那个山野村妇失去丈夫的时候,董皇后失去了她的孩子,这两件事情,都被按在了我的头上。”
“怎么会……?”
“怎么不会?那一年,董皇后好不容易有喜,谨慎仔细的养了两个月,想起城外的观音庙灵验,便按捺不住,私服出行,前往观音庙求一男胎。谁知,在她下山,经过山下集市的时候,一群人突然从旁边涌出,冲撞了她的轿子,她从轿中摔落,当场就见了红,抬回宫里的时候,已经昏迷。皇帝大怒,下令逮捕当日涉事人等,京州府很快查出,那场意外是人为,那群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是被人雇佣的匪徒,早已逃窜了。”
因为这件事,宫里一片慌乱,林鸿、肖潘等人抵达雍都的时候,大理寺连遇两个重案,一时间焦头烂额。
“就在这时,宫里突然传开我和董皇后的流言,毕竟我刚进宫那年怀孕,孩子小产,谁都知道是董氏下的手,宫里人便说,这次必定是我安排的盗匪,为我的长子报仇,也防止皇后生下嫡子,阻挡司予的大业之途,我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听说董氏醒了,就想去去解释,到了门外,却听到她在陛下面前哭泣,哭诉我为何要对无辜的孩子下手,我就知道,不管那流言怎么来的,她心里已经认定是我做的。”
金容垂下眼,神色哀切,不敢看庆王妃的眼睛,庆王妃却看出了她的疑惑,冷笑一声,“我这么多年,害了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对怀孕的女人动过手,我尝过小产的滋味,知道失去孩子有多痛苦,我再讨厌她们,也不屑于做那样的事。再说了,她在宫里树敌无数,除了我,多的是人看不得她怀孕!”
“义母……”
“不管怎么说,当时宫里大乱,我唯一可以求助的就是陛下,不管别人怎么怀疑我,陛下不能怀疑我,但就在那时,大理寺从那两封信里查出沈竹的笔迹,结果呈上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不愿意见我了,我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却没想到,还有更恶心的事情在等着我。”
那天晚上,庆王妃已经睡下,御书房的内应太监急匆匆的赶过来,敲响了锦绣宫的宫门。“有人深夜求见陛下,密告沈竹谋逆”,听到这句话,庆王妃睡意全无,急匆匆的朝御书房奔去。
“那天晚上,天上一点星光都没有,全是黑沉沉的云,压在那,让人看一眼就透不过气来,我连妆容都来不及画,也顾不上会暴露自己在皇帝边上安插眼线,满心只希望和那人对峙,看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含血喷人。”
快要到御书房的时候,庆王妃看到一个人从门内出来,走进了夜色里,听见她的脚步声后,那人回过头来,沉沉夜色中,庆王妃一眼就看到,是林鸿。
金容捂住了嘴,仿佛也掉入那一夜的彷徨中,窗外,言犀死死握着拳,恨不能冲进那一晚,将林鸿一剑砍死。
但发生的事情无法更改,庆王妃看到林鸿的那一刻,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没有一个是好结果。
她不知道林鸿为何背叛,也不知道深夜告密,林鸿到底说了什么,她冲进御书房,看到皇帝坐在桌边,正在拟旨,看到她进来,目光是冰冷的。
“不是沈府,”庆王妃顾不得礼仪,拼命摇头:“沈竹清廉公正,从无私心,我也……”
“何文死了。”皇帝冷冷的打断她:“当初沈竹从户部拨银资助水坝修建,指名让他监工,之后,又引荐刘贺成为督军,刘贺死在万家村,大理寺查出沈竹的笔迹后,秘密着人去找何文,却发现他在前一天,因为酒后冲突,被人刺杀。”
“这也不能说明……”
“皇后在宫外被土匪冲撞,大理寺前去调查时,现场的小贩说,其中一人,额头有疤。”
“……”
“何文在老家青楼中,酒后与人冲突,大理寺的报告中写,与他冲突的人,额头有疤。”
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庆王妃心里的寒意也冻成了冰,她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巧,不知道为什么两件事情会突然牵扯到一起,巨大的愤怒之后,她心里突然变得悲凉而平静。
“陛下是怀疑臣妾了。”
她轻轻说着,看着眼前的人,自从17岁在雍都赏灯的夜晚遇到他,到18岁入宫,整整13年,她崇敬、依赖、爱慕着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只因为自己入宫前曾有婚约,就把自己打入冷宫,扶植害自己小产的女人坐上后位,又因为那个女人失去孩子,再一次怀疑自己。
那一瞬间,她心如死灰,再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驳。
“陛下又怀疑臣妾了。”
“大理寺的人,是朕一手提拔,证据就在朕的眼前。”
庆王妃便一笑,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流下泪来,“13年了,你依然不信我,那我不如死了。”
说完,她不等皇帝反应,朝一旁的柱子狠狠撞去,一声闷响,她看到皇帝惊慌的冲过来,眼睛中有震惊、有心疼,还有只剩一半的狠绝,她心里便一松,失去了意识。
“当时,我知道沈府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沈竹在朝堂人缘威望俱佳,不管是董氏,还是皇帝自己,只怕都容忍不了多久,我知道沈竹什么都没做,但我的解释已经没用了。我当时以死明志,只希望这个举动可以保住司予,他才9岁,他还需要母妃。”
庆王妃深深的吸一口气,看着哭红眼的金容,疲累的垂下头去,封司予心有戚戚,走过去跪在她椅子旁边,什么也说不出。
庆王妃摸着他的头,看着金容慢慢说道:“那天晚上,在我昏迷的时候,禁卫军以谋逆嫌疑查抄沈府,沈府大火,你……我以为姐姐和你都死在了大火里,沈竹和你的两位兄长被关进了大牢,等候审判。”
“义母……”
“我知道你心里想过,为什么我不帮忙,以至于沈府倾塌,你颠沛流离。可是你要我如何说?谁都知道林鸿是我的人,他的背叛,留给我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尽可能的与沈府撇开,皇帝怀疑沈竹,沈竹必死无疑,但我不能让皇帝怀疑我。……我在冷宫的时候,司予才两岁,被扔给其他妃子,差点命都不保,我拼命出来,好不容易把他抢回来,难道养到9岁,又要让他牵扯进谋逆之罪,失去我、失去皇帝的信任吗?我怎么允许?怎么可能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金容掩面哭起来,华贵冰冷的宫殿里,她的哭泣那么无助,窗外,言犀靠墙坐着,指甲都陷入掌心,才阻止自己哭出声来。
“所以当年……”金容渐渐平静下来,从那纷繁的往事中抽出自己的疑问,“当年的真相,就是林鸿的遗言?”
“当然不是,林鸿不过是个小人,趋炎附势他擅长,谋逆?他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
“谋逆案之后,死的死,亡的亡,林鸿在朝堂上尴尬了好长时间,他看上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谁也不攀附,谁也不附和,但他瞒不过我,我悄悄打探,终于知道,在我努力将他拱上副丞相位置的时候,他曾秘密的到过栖凤殿。”
“栖凤殿?”
“对,他是皇后的人,或者说,他自以为高明,踩着两条船,但不知为何,我对他不薄,他还是彻底倒戈到那边了。我反应过来,用指甲都能想到,他的密告,是受董氏指使。至于遗书上写的几个人,段荣段将军,明面上是因为督军刘贺是他的亲信,受牵连而问罪,但真要说,段氏当时是董氏的眼中钉,还有二皇子……”
提到二皇子,庆王妃目光微闪,当年,从沈府的废墟里发现二皇子的信,几乎坐实了沈竹的谋逆,但这个案子,在这封信之前,没有任何迹象指向二皇子。
庆王妃垂下眼睛,似有不忍。
“二皇子是当时唯一成年的皇子,皇帝当年得了病,皇后还没有怀孕,尊嫡尊长,他是最有可能的继承人。所以你看,钉住一个沈竹,铲除了一个将门和一个继承人,还全是我的人,对董氏来说,是多划算的买卖。后来,皇帝果然为难司予,但二皇子、沈竹、段荣的死,让我多年的亲信几乎折损殆尽,还至今背负着难听的嫌疑……这个林鸿,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他倒好,死得如此便宜,还留下这么一封不要脸的假遗言。”
封司予听出了其中的利害,皱起眉来,“母妃,这封遗书是说得通的,二皇子联合工部副丞相、兵部丞相密谋,在当时父皇生病的时节来看,很合理。遗书出来,正好可以把母妃多年的委屈清洗掉,说不定是一件好事……”
“你觉得是好事?”
封司予叹口气,摇摇头,“皇后怀孕,这封信出来,针对的意味太明显了。”
“对,你猜董氏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她必定相信,这是我的手段。司予,有人要把我们放在火上烤呢。”
殿里一时间寂静无比,庆王妃想到一个人,又皱起眉头,冷笑道:“无妨,既然有人想证明我的清白,那我也不客气,十年了,我也该清白了。”
说完,她站起来,不顾一地的碎片,昂头走了出去,封司予跟在她身旁,脸上的表情哀愁而不忍。金容也想追上去,她站起来,下意识的看窗边,看到一个影子闪过,无声无息的飘到了远处。
没想到,真相的到来如此仓促,金容不敢去想言犀的心情,跟上庆王妃的脚步,踏入夜色里。